(五)

还没等大秀的商业行动付诸实施,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对北平的进入让所有的老北京感到人屈辱,打着太阳旗的日本兵排着队咵咵地在大街上走,走过东四牌楼,走过金鳌玉栋桥,走过前门楼子,走过东西长安街,一排排刺刀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一张张面孔带着侵略者的骄横,自家的屋里进了外人,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一向平和的北平市民胸口堵了一块铅,在忍耐中等待着时机。

七舅爷和青雨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人们的脸色变得沉重了,但外头的变化影响不到他们的日子,他们的蓝靛颏照样在笼子里歌唱,他们的蛐蛐照样在马尾的引逗下嘶咬扎翅,他们的沙燕风筝照样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日本人将北平又改回来叫了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老百姓对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习惯,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穷日子照样得过。

日本人运兵的车遭到了手雷的袭击,街上立刻戒了严,各路口都有端枪的兵把着,看谁不顺眼就绑起来,扔车上拉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人就在北平,在他的亲属眼里永远消逝了。在这样的日子口,没有谁再敢出门,连上学的学生也破例地呆在了家里。家家的大街门都关着,怕事儿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胡同口,走来了晃着鸟笼的七舅爷和他修饰齐整的儿子青雨,爷俩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照着他们一惯的生活方式,一惯的精神状态,悠闲轻松,安然潇洒,冲着我们家迤逦而来。看门的老张正巧向门外探头,一看这爷俩,吃了一惊,回身对做饭的老王说,六条的舅爷来了。

老王说,嘿,你说这爷俩,吃了豹子胆啦,什么日子口还敢在街上逛!

老王探出半个脑袋,七舅爷见了,远远地打招呼,紧走几步大声说,老没见了,给您请安……

话音未落,一排枪打得七舅爷脚前的土地直冒花。爷俩吓一跳,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主儿。七舅爷挺着肚子问,谁呀,这是?

青雨比他爹还横,转了一个圈大声嚷嚷,没长眼睛是吧?那俩瞎窟窿是留着出气儿的吗?

又一排枪扫在他们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东乡下见过打仗的阵势,他小声而严厉地让那爷俩快趴下!七舅爷问怎么趴,老王说往地上趴,青雨说,那衣裳不都脏了!

一排枪打过来。

七舅爷和儿子不得已,慢腾腾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们面对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树、太阳、云彩……二八月看巧云,那八月指的是阴历,此时天上的云彩行走变幻,在秋风的撕扯下,一会儿变成欢快的小狗,一会儿拉成狰狞的飞龙……

七舅爷说,快看,快看,那条龙的大犄角变成蜜麻花了!

青雨说,阿玛,以前咱们没这么看过天。

七舅爷说,从来都是天在上头看咱们。

老王隔着门缝命令他们翻过来,肚子朝下。爷俩莫名其妙地翻过身来,不知下步该如何动作。老王指着门口的上马石,让他们往石头后头爬,把脑袋先顾住。七舅爷爷俩将屁股撅得老高,往石头后爬,爬得非常不“专业”。

一只蛐蛐在墙根振翅鸣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发现了。青雨告诉他阿玛,这儿有一只大梆头!带颤音儿的,他听得真真儿的。七舅爷让青雨别惊着它,从怀里模出细铜丝罩子递过去,青雨接过罩子,向蛐蛐爬过去,也不用人教,这次进入了角色,爬得灵活无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扑过去,一罩,罩住了。告诉他阿玛,逮住了,是个“金刚头”。七舅爷说,先别掀,等等我。

七舅爷爬过来,拿出张纸,熟练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头窝死,一头张着口,准备装蛐蛐。青雨从铁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让罩子扣折了。于是,爷俩趴在我们家门口全神贯注地欣赏他们的残疾蛐蛐。

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着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就这也给逮了,而且是从被窝里逮的。就是说,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北平,哪怕你缩到没有退路的角落里,缩进被窝,也是不安全的。国没了,家也就没了,被窝当然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