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七舅爷的儿子青雨的确很漂亮,家族里不少人跟我提起过这位俊美的亲戚,可惜,他们家墙上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过于死板模糊,看不出他的灵动清秀,我问过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么程度,大秀说,像谁呢……现在的男演员里还找不出一个相像的,青雨的美,是从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着七舅爷到我们家来,他父亲唱戏,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坐一个下午。从小没娘疼爱,母亲总是看他可怜,让我的哥哥们带他到后头园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儿坐着,害得我母亲不住地给他拿吃食,跟他说话,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们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他嫌我们家的孩子们糙,细腻的青雨只喜欢我们家一个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学念中文,会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来了必定钻到她的屋里去。大姐是学校业余京剧团的,她的房里有父亲送给她的戏装和头面,青雨进来了,一个很清秀的男孩,也不招人讨厌,站在桌边 ,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钻头饰。我大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兄弟姐妹们从无笑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却想逗逗这个男孩。她对青雨说,你这小子,鸭蛋脸,大眼睛,将来是个唱青衣的材料,给我当干儿子跟包吧?

青雨说,您把那朵珠花给我,我就给您当儿子。

大姐说,你的条件不高,我以为你得跟我要身行头呢,拿去吧。就把花扔了过来。

青雨拿了花,高兴地管大姐叫干爹。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把大姐训了一顿,说她不该欺负个没娘的孩子,一个丫头家,张嘴就要当谁的“干爹”,了得!论辈分,钮青雨还高着大姐一辈……大姐红着脸说是逗着玩儿呢,她是看青雨太可爱了……

可是父亲跟母亲私下却说,青雨这孩子太俊俏,一个男孩子长这么美丽的脸蛋,不是件好事。母亲说,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自然是不一般,我们家儿子好几个,哪个比得上人家秀气水灵?

父亲说他看青雨走道翘脚尖,终非大男人举止。母亲说,青雨还是个孩子……

青雨没念过一天书,琴棋书画竟也样样精通,古体诗写得合仄押韵,“北新桥东直门,京娘暮雨唱黄昏”,这样的诗虽然被我父亲批得狗屁不值,但毕竟是诗,我的哥哥们倒是有学问,可哪一个作得出“北新桥东直门”这样的诗篇来呢?没有!他们关键是没有青雨那样的风雅清秀,用现在的文学语言说是没有青雨那样的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这样的能力不是谁都有,大半来自天生,就像演戏,会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当角儿。

青雨十二岁那年,我大姐过生日,大秀过来给我们家帮忙,青雨和七舅爷也过来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绸夹袄,织锦缎宝蓝坎肩,一排玉石钮扣华丽考究,坐在厅上很有风度地品着茶,俨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哥儿派头了。父亲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说在学青衣。父亲问他是不是要下海,他说哪里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当戏子,真要那样连亲戚的门也不敢上了。母亲让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颇有少女害羞模样。七舅爷也撺掇他唱,我的哥哥们也跟着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推托不过,青雨只好站起来,看了看大姐说,今天是特为您献丑了,没吊嗓子,嗓子没开,不唱了,给您念一段《霸王别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说罢头一低,再抬起时,脸色分明已经变了,变做了四面楚歌,途穷末路中的的虞姬,只听他朗声念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唉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青雨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了一阵阵叫好声。父亲说,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梅老板来了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有一出!母亲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说他念得真好,以前是听唱,没想到听念也这么过瘾,今天借着大格格的光也算是开了眼界。七舅爷更是得意,说青雨有天赋,他那段看家的《逍遥津》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们家展露才华,后来才知道他在跟着邢老板学青衣。青雨要拜师,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这些少爷的脾气,高了兴,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给你唱,不高兴,打着他都不带张嘴的。少爷们学戏,多是为了将来能玩票,出人头地,耗财买脸,没几个是认真学的。青雨这孩子,按说条件相当好,要出息了是个好角。可惜,长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没法儿教。果不其然,试了几回,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