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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爷对左道旁门向来是深信不疑,这也与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关,大秀说过,北京有什么新鲜事儿都不敢让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门电车出轨了,工人还没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还以为他是电车公司的;传闻北新桥发现了海眼,井底铁链子下头拴了头猪,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计要证实那井口和铁链,两手拽不到那铁链子不算完;说是海淀水泡子里冬天长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里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别人看看就罢了,她爸爸得就近赏玩,弄得浑身精湿,搞清楚了,是小孩点的荷花灯,被风刮水里冻上了;有一回听说草场三号一个小媳妇生了个孩子,肚脐眼是嘴,还会叫妈,她爸爸到草场三号去打听,让人家爷们给轰了出来,差点儿挨了顿揍。延子丹这样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所谓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就是指的这段时节。这个年份之所以让人记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亲说那年冷得邪乎,地冻得梆梆的,踩上去带回音儿,院里的砖头,眼瞅着啪地一声就裂了,茅坑里的屎尿冻成了冰山……这样寒冷的北京,大概经历过的人已经不多,现在全球气候变暖,人们已体会不到那渗入骨髓的冷了。我母亲说,那天,大秀只穿着一件小棉袄跑我们家来,冻得说不出话,围着炉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热茶,才哭出来,说她爸爸走了半个多月了,没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测,她妈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了。父亲问她爸爸上哪儿了,说是上了西山延生观,找兀老道修道炼丹去了。

父亲二话没说,就带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们在阜成门外雇了三头壮驴,大哥问父亲为什么雇仨驴,父亲说另一头是给牧斋备的。爷俩没走出多远就下了雪,崎岖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观门口。大哥眼睛尖,远远看见雪地里衣衫单薄的七舅爷在光着脚抖抖索索搂柴火。父亲冲着人影说,是牧斋吗?

七舅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亲,喊叫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亲问七舅爷怎么成了这样,七舅爷说,一言难尽哪,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我让那个兀老道欺负惨了……他不让我回去,让我见天儿给他干杂活,您瞅瞅,我还有个人样儿吗?

父亲问七舅爷是继续修道还是跟他回家,七舅爷说当然回家,金窝银窝不如草窝,现在他一想起家里那冒着红火苗的花盆炉子,就觉着亲。

父亲跟着七舅爷来到配殿,掀开棉门帘,里面兀老道正在吃涮锅子。老道见了我父亲慌忙站起来,父亲和兀老道论理,兀老道说钮七爷到延生观来练功,是自愿的,谁也没强迫他。父亲让兀老道把舅爷的衣裳还他,他要带着七舅爷下山,兀老道不让走,说七舅爷还欠他两丸延子丹的钱。父亲不给,说七舅爷在延生观干了半个月的力气活,足抵得上一百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气,平日霸道惯了,拉开架式就准备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会武功的,今天我们家中还存有父亲当年练功的刀剑,出于好奇,我曾将父亲使用过的鱼皮套宝剑掂在手里,竟是沉得厉害,跟人们平日在公园耍的剑有着天壤之别。父亲留下的那张牛皮筋的弓,我们几个孩子竟然谁也拉不开。由此看来,父亲的功夫应该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则他老人家不敢单独带着儿子进山找人。

七舅爷劝老道别动手,话未说完,兀老道已点着禹步扑了上来,用大哥的话说是,被阿玛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几步,后脑勺撞在墙上,半天站不起来。

父亲让老道把舅爷的东西还了,老道拿来七舅爷的棉袍皮帽子,又拿来小包袱。父亲让七舅爷点点,看少了什么,七舅爷翻腾了一遍说,还少个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烟壶。

父亲跟兀老道要鼻烟壶,老道不给说,说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爷说,以前送,现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烟壶是俄国送给朝廷的,我阿玛得的皇上的赏……

老道说,钮七爷,玩不起耍赖,你不带那样的啊!

七舅爷说,谁让你欺负我哪!

天亮了,父亲才将七舅爷送到家,舅爷一看见舅奶奶,就哭了说,秀她妈,我可受了大罪啦……

哭着哭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来,对舅奶奶说,我多了个心眼,留了一个没吃。七舅奶奶问是什么,七舅爷说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开,闻了闻说一股鸡屎味儿。

只这一闻还就怀上了,转年就要生产。

从大秀对她母亲情况的叙述,我足以推测出当时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肿的下肢,困难的呼吸,苍白的面容,说明了这位高龄产妇具备了先兆紫痫的基本症状,放在今天,引产也罢,剖腹也罢,保住性命不成问题,但是在旧中国,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