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父母的婚姻中,状元刘春霖固然是一个重要角色,但另外两个人,我的七舅爷和父亲的同学王国甫更是不可缺少的人物。没有他们,状元提的亲事便不能实现,按事实说,状元只是个牵头的,具体参与细节操作的是七舅爷和王国甫。七舅爷是一个两面都说得上话的人,也是凑巧,他一生从未给人保过媒,只这一桩,还成了。他对这桩婚事感到特别满意,他为一个穷丫头改变了人生轨迹,从贫穷到富贵,这样的情景只有戏曲里才会出现,我的母亲和母亲所生的子女们应该感念他一辈子。比如我,若没有七舅爷的周旋,不会是大宅门的小格格,很有可能成为炸开花豆老纪众多孩子中的一个,混迹于推车卖浆者流之中,穿梭在摊贩伙计众人之间,最好的前程不过是当个绒线铺的内掌柜的。

七舅爷和他的儿子青雨在北京是两个很精彩、很出名的人物,跟老北京上了岁数的人一提钮古禄钮七爷,没有不知道的;跟老北京人一提男旦钮青雨,也没有不知道的。可惜,今天知道这两位的老北京已如凤毛麟角,这两个人早已淡出了北京人谈论的话题。我这两位亲戚,前后脚走了,人似秋鸿,事如春梦,他们却活在了北京的记忆中,活在了亲人的追念中。

我没见过七舅爷,也没见过青雨,他们的事是从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串连起来的,仅这不完整的讲述,便已经让我震撼,让我感动,让我有紧紧拥抱他们的冲动。我认识七舅爷的女儿大秀,大秀比我母亲长寿,七舅爷成就了他的外甥女,我母亲的婚姻,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大秀,以致大秀终身未嫁,到死仍是个未出阁的老姑娘。大秀活到了九十岁,前年病逝于北京。病榻上的大秀身边没有亲戚,她这个年龄当然也没有了朋友,破旧小院,孤寂悲凉,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头跳上跳下的麻雀。我的探望让老人欣喜,她说我长得像母亲,我的母亲如果活着,应该是九十八,比她大八岁。大秀属于无依无靠的五保户,以前还能做补活养活自己,后来手脚不行了,才向街道提出五保申请。街道安排她住到养老院去,大秀不去,说她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走,她会走得很快,不拖累人。寂寞中的大秀头脑清晰,记忆清楚,她跟我说了她父亲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让我认识到了我母亲那个家族的另一面性情。在某种程度上,我把大秀看作了母亲,只要回北京,一定要到她六条的小院去看她,前年回去,我买了一大抱白百合花送到了大秀屋里,我去的时候她正隔着窗户喂麻雀,我奇怪雀儿们跟她的熟稔,她说都是多少年的旧相识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怀里,她说接受这个太奢侈,我说是送给七舅爷和青雨的,她很高兴,搂着我的脖子亲吻了我。大秀让我把花插在靠墙的玻璃瓶子里,墙上有七舅爷和青雨的合影,照片里的七舅爷清峻儒雅,穿着马褂,很闲适地坐着,青雨站在他爸爸身后,穿着西装,扶着椅背扭身送胯,清秀的眉眼像个丫头。两个人都凝视着镜头,给我的感觉就是凝视着我和我送来的这些花。无论我往那个方向挪动,他们的眼神都在追随着我,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没想到那天夜里大秀就走了,走得很平静,我想她是替我给舅爷他们送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