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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爷家的小院不大,廊子上挂着鸟笼子,院里跑着京巴,北屋窗前,东边一棵红石榴,西边一棵白海棠,当中本应是金鱼大缸的位置换了一个雕花石头基座,既可以当桌子也可以当凳子,石头基座是圆明园遗址的旧物,雕工精美绝伦,是七舅爷花一百两银子从圆明园福海边上农户手里淘换来的,绝对的皇家气派。七舅爷最爱的是在雕花基座上摆弄他的那些蛐蛐,他的蛐蛐个个不凡,都是上了名虫谱的。七舅爷起得晚,每天太阳老高了才打着哈欠从屋里踱出来,出来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个时辰,才趿拉着鞋走到墙根,打开他的鸽子笼,让一群鸽子飞上蓝天……

七舅爷很忙,忙在他的鸟和虫子们身上,他养的蓝靛颏能叫全十个音,别人的能叫全七个就是珍品了,所以鸟在七舅爷的眼里,比他闺女都珍贵,常常是起来早饭顾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鸟,给鸟洗澡,喂肉虫子,鸟舒坦了,然后才是他自己。

七舅爷让闺女大秀给他买炒肝去,指明上东口别上西口,说西口肠子洗得不干净,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说隔壁学校第三节课都下了,马上该吃晌午饭,卖炒肝的早收摊改卖炒饼了。七舅爷问午饭吃什么,大秀说正想辙呢。七舅爷说,你妈要是不愿意做饭,上“瑞珍楼”叫份红烧鱼翅,外搭烩海参、炒胗肝、高丽虾仁,四样正好一食盒;“同福楼”的红焖猪蹄、四喜丸子也不错,都在牌楼圈里头,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说,厨房还有半把虾米皮,半碗杂面,不如就吃疙瘩汤。

七舅爷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虾米皮疙瘩汤便不再坚持烩海参,一转脸就把海参忘了,直着嗓子让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头大阔翅拿来。二秀六岁,面对着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舍,问她爸爸虎头大阔翅是不是让人咬了大夯的那个。七舅爷说,是咬了别人大夯的那个。

七舅爷接过蛐蛐罐,掀开一道缝,拿马尾很小心地拨弄他的“虎头”,“虎头”在罐里嘟嘟地叫,七舅爷在罐外头也嘟嘟地叫,整个一个大蛐蛐。七舅爷让二秀给他的“虎头”弄俩大青豆来,二秀说没有青豆,七舅爷让二秀去想办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里面的豆子掏出来,拿水泡上,小姑娘心里拿不准,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体不好,虚胖,老是喘,又怀了孕,腿脚肿着,家务活基本上干不了,整天挺着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现今的人对躺箱已经没有概念,旧时北京老百姓都睡炕,连宫里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将晚上休息还说成“上炕睡觉”,可见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里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墙顺着的矮柜,柜里放着四季的衣裳,柜上放着一落落的被褥,东北人管它叫炕琴。七舅奶奶在花花绿绿的被褥上歪着,用七舅爷的话调侃说“也是落在锦绣堆”里了。七舅爷对生活的乐观松心和七舅奶奶对穷窘日子的自然虚明,无思无虑,达到了老庄的境界,让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们对生活充满感激和喜悦,充满了理解和想象,就是窗台上偶尔落下一只歇脚的马蜂,也能让两口子欣赏半天。七舅爷的幸福原则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其实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个时候七舅爷除了钱,其他都几乎达到小康了。遗憾的是没儿子,为这个七舅奶奶心里总是觉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儿子责任全在她。七舅爷说,儿子不儿子我不在乎,有儿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妈真把你嫁个掏大粪的,你即便养出七八个儿子,还不得见天屎壳螂一样拖着一帮儿子在东直门外粪场晒粪。

七舅奶奶说,我阿玛也是东陵的礼备护从,我们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儿,能嫁给掏粪的?

七舅爷说,给死皇上站岗的,跟冥衣铺扎的烧活差不多,还不如掏粪的呢。

调侃中,两口子都说对儿子不在乎,可心里都盼着有儿子,要不七舅奶奶也不会到了四十三还要生养,身体到了这般模样还要挣扎着孕育下一代。在那个巨大得快要涨破的肚皮里,用七舅爷的话说,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儿子!

“大儿子”来之不易,是西山门头沟延生观兀老道的丹药幻化而成,这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腾成这样,是儿子来自仙家,从胎里就与众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云观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儿被贬到西山延生观,没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说是只要吃了延生观的丹药,没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帮一帮善男信女成群结队往荒山里跑,有的为求子,有的为见识仙丹,兀老道因祸得福,赚了不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