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那一节热烈的课上我闷闷不乐,走进教室时,她竟然没对我的大病初愈表示惊喜。下课后,我蹿出教室,飞奔过操场,离爬杆还有三四米远便腾空扑去,当我的四肢夹住爬杆的瞬间,听到身后有人叫我:“贾庄——”

语文老师脸颊红润地走了过来,让我教她爬杆。她仍处在那节课的兴奋中,天真地想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她的小腿钩住爬杆,整个身体依偎上去,在她即将悬空的瞬间忽然疼得大叫。她扶着我挽起裤腿,我看到她雪白的小腿上有一片玫瑰色的印记。

那是皮下出血的结果,我扶着语文老师离开操场,宛若情侣,但我的心中只有保护妇女的光荣,我感到我是一个古代的武侠。在走进教学楼的时刻,她忽然将我推开,不回头地上了楼梯。

小姑娘的手按在我脚面上,她稚幼的脸庞流动着成年的目光,我依稀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眼垂下去,忽兴奋地喊:“呀,你有血刺,我帮你去了吧!”我松了口气,说:“也好。”她急急忙忙地从衣襟里掏出只细长盒子,打开,是一把刻字刀和几只药水瓶子,见我身子向后倚在墙上,就兴致勃勃地挖去我脚趾上的硬茧,向下掏去,猛又停下来,试探地问我:“挖出一根一块钱,挖出多少根就多少钱,好吗?”血刺就是僵硬萎缩的毛细血管,我点点头,她立刻全神贯注地做起来。感受到最初一刀的疼痛,想象着血液在水中的消散,我将胳膊伸入头下,枕住。由于语文老师的缘故,我一生迷恋于血液的色彩,啊,多好呀,在一九八七年,我是一个武侠。

智永和尚的脚伸入水中,霎时水底银光闪亮,仿佛闪烁着无数的流星。在他洗脚之前曾经吞食了近百根银针,那些针像是他的汗水,在与水接触的一瞬流淌而出。这一幕奇迹我亲眼所见,因为我就在他的身边。智永和尚缓缓地转过头,我立刻行礼:“我已明大师心志,自会禀告皇上。”在一年前的夏天,智永和尚也曾展示过这一奇迹,他翻译了五十车佛经后忽然想找个女人,他谈恋爱的消息引起轩然大波,面对赶来的震怒群僧,他展示了这一奇迹以表明心志:“如我这般便可破戒。”

一年后的智永和尚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一幅字帖——《兰亭序》。我们大唐的太宗皇帝喜爱王羲之的书法,王羲之的《兰亭序》是一篇很美的散文,汇在东晋的诸多文集中,太宗皇帝断定既然文章是他所作就必有字迹留下,他让我带着两千四百两黄金去寻找这个前所未闻的字帖。我是他的保镖之一,民间管我们叫“太宗十三武侠”,其实我们只有十二个人,我一个人顶俩。我们这些武侠的官职是“太保”,实际就是“唐太宗保镖”的简称,这个简称又体面又威风,虽然在二十世纪这个简称变成了“小流氓”的含义……

太宗皇帝之所以不让文化人帮他找字帖,而选择了我,主要是因为当别人不卖时我可以硬抢。我打探到《兰亭序帖》在智永和尚处,他是王羲之的玄孙。当我叫他拿出字帖时,他让数百根银针穿心而过,触水而出,表白了他誓死也不献出字帖的心志。我有一身的武功,可以在百步外箭穿柳叶,可以倒挂在房梁一个时辰,但我的这些技能在他的奇迹面前,卑微得仿佛一粒尘埃。在两千年前的唐朝太宗时代,有一个奇迹深深地震动了我的内心。

我的两个脚趾冒出血来,小姑娘瞟了我一眼,迅速地裹上胶布。

我缓缓地醒来,温暖的水带来一种体贴的感觉,不知觉间沉入了睡眠。本以为梦境会带来启示,不料进入了唐朝。以前的我一定是位博学多才的家伙,有足够的知识可以编制故事。当心灵伤残时,那些知识开始自发地运作。

两千年前,我无法完成太宗皇帝的使命,坐在智永和尚屋前的山坡上用剑割破了左腕的血管,那时的天气温暖,没有雪花。

我的伤口很深,我将这只手垂在地上。地上是羊绒绿草,智永和尚栽种,这种草产自遥远西方一个叫法兰西的地方,它通过丝绸之路而来,装点着我大唐的万里江山。草上的毛绒将我的鲜血分割成一个个细碎的血珠,仿佛清晨的露水。

我的血液将五株羊绒绿草染红,然后就不再流下,凝结在我的手腕。当我拾剑要再一次划破血管,智永和尚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手里滚着两个红丝球,小小的,水中飘散出一缕血迹,很快扩散,如花蕾绽放。她说:“这个——两百根,这个——也有两百吧。事先说的是一块钱一根。”那些是我的毛细血管,我进入了一种合乎逻辑的情况之中,当我将四百元钱取出时,她受惊般地站了起来,慌张地叫嚷:“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做不得真的,我只是和你开了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