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天一黑,街上就没有人,所以谁也不知道夜里的情况。午夜时分,路面上会长出一丈来长的蒿草,冒出无数条小溪,里面游着筷子般狭长细嫩的鱼苗。在夜里,南京是一片原始的荒蛮,仿佛我大唐的山野。

两千年前的我在太宗皇帝安葬后就离开了长安,那时的我已衰老不堪。我默默地躲在智永和尚房前的山坡后,期待着那位少女在花圃出现。

我徘徊在无光的南京,终止了自己对唐朝的所谓回忆。

刚才,当洗脚的少女伏在地上擦拭水迹时,我走出了隔间,在那一刻我与我的一九八七年狭路相逢。

我的老师。

我不知道她比我大多少,站在我面前,她按捺不住地渴望成为我的阿姨,从而在心理上省略掉我对她的思念。每当注视她时,我便感到自己目光的可怕。

她比我大,但她仍在微妙地发育着,每天都有所不同。我则产生了突变,皮肤细腻油亮,眼白蒙了层淡淡的蓝色,甚至长出一个令我万分自傲的喉结。我是注意到自己的发育后,才意识到她也在成长,所以,她是我可以触摸的。我们在同一个季节,是在一九八七年。

我所在的班级,多为军队子弟,我们的父辈在几十年前由北方来到上海,而我尤为高大壮硕。音乐老师和生物老师一直密切注意我唇上胡须的增长。她们身上散发的香水,往往令我羞愧难当。

语文老师可能是在我送给她乳罩后,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带上羞涩的红晕,在脸上,在她的脖子上,双耳。升学语文考试,作文成绩占三十分,每个星期,她让我们交一次作文,我买了一个沉重的公文包,漆黑的封皮,隐藏着一把小锁。当我第一次将这个东西交给她后,她在走廊里装作意外地和我相遇,没有说话,只向我伸手,我四下看了一眼,掏出钥匙,放在她的手心,她的手掌消散着雾一样的粉色,是皮肤下新鲜的血液,她的手心极为白皙。

很多年过去了,今日我已忘记我每星期给她写的是什么,我的过去是朦胧的,我失忆后残存的影像已不多了。

离开了录像厅,没有在一个角落昏昏睡死,是为了寻找记忆。夜晚的南京在我眼中复原,蒿草鱼苗在空中旋转,最终在一个神秘的点上消失,我眼中的世界仿佛一个水池,无数的知识就是池中的积水,伪造着生命,当水塞拔掉时,它们旋转着流走。

我摆脱了唐朝沿着乏味的空气行走,路面上仿佛有着鱼身上的黏液,走在上面极不舒服,还残留着幻象的痕迹。抬头看见条横匾——纪念馆,门扇虚掩着,我踏入一步便绊倒在地,我的双腿拌着根横木门闩,我见到了她,一位端庄的妇女。

她一副惊讶的样子,是的,我与众不同。我有着死去诗人顾城一样过分洁白的眼神,有着死去作家王小波一样充满倦意的笑容,因为一个女人,死亡在我身上展现魅力。我从一九八七年变化到了现在,一九八七年,我为了她而锻炼身体,渴望成长为高大英挺的武侠,脸上的血肉在颧骨和下巴上绷紧,久违了,我昔日的容貌。

我的学校在一九八七年有一根高耸的烟筒,在每个冬季,烧出热量,灌入一间间教室的暖气片中。在烟筒下是一片黑压压的煤堆,侵占了半个篮球场,在一九八七年,我已具备了一个武侠的优良体质和执着心理,在每一个月光昏暗的夜晚,我套着用麻袋改装的衣服,腋下夹着把铁锨,钻进学校的煤堆。我的家族在上海有着数不尽的房子,但我的家族人口众多,虽然我一生下来便被告知:“现在如果还是清朝,你便是世袭云骑位,如果是明朝你便是世袭一品侯,如果是唐朝你便是皇太子了。”也许我有着高贵的血统,但我的家族一千年来的确在走着下坡路,以致我找不出个地方可以将语文老师长时间地抱住。我有几次按捺不住地向我的父母大叫:“我究竟是不是个贵族!”

幸好我有着良好的体力,可以在煤堆中兴致勃勃地挖掘,我建造了我的密室,它如此的完美,有一条长长的隧道,通向卧室,有数不清的机关暗器,足以抵挡一个兵团的入侵。我心满意足,对我的天赋倍感自豪,但也常常怀疑:我的家族一千年来本应该是一群心灵手巧的民工。但我有个病态心理又足以证明我出自中国历代皇族:看上个女人,就想把她藏起来。我在煤堆中的密室跟朱元璋建造的故宫,在性质上相同。一九八七年,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我的老师……

语文老师每天总是很晚才离开学校,这样,在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骑了一圈以后,学校已是空荡荡。为了避免自行车发出响声,她总是慢慢推着车一步步向煤堆走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一幕总是让贴在实验室窗口窥视的化学老师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