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海,我成为博士的那片水土,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是我熟悉的。于是,我要回上海,下车时,发现是南京。我的过去无法令我到达任何地方,我的过去一片空白,除了一星颜色:在一九八七年,我是一个武侠。

站在南京火车站外,手表显示凌晨一点,这时的南京是座黑暗的都市。前方有一团亮,长长的几条案板,闪着瓷器的光,我想,吃一口东西就能认识这座城市。走到面摊前,我问:“多少钱一碗?”

“五块。”我坐下,从酱盆里挖了勺鸡蛋,挖了勺肉末,很快地吃完,拍出五元站起身,同时,黑暗中钻出五六个瘦小干瘪的汉子,十数条胳膊将我架住,在那一瞬间我体内有股力量在拥动,似乎是练过武术的感觉,我说:“我给钱了。”刚才给我盛面的汉子走到我面前:“一碗面,五元。一勺鸡蛋,五十元。一勺肉,五十元。算了,面就不要钱了,你给一百吧。”

我陷入了沉思,我到底有没有练过武术,我不是一个武侠吗,但我的一切都“掉举”了。我慢慢地掏出了一百元,不料他们受惊般地向后窜开,慌张地叫嚷:“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作不得真的,我们只是想跟你开一个玩笑。”我不知真假,迟钝地仍将钱向他们递去,他们相互看着,最后说:“看来把你吓着了,五块的面钱我们也不要了。我们就是喜欢开玩笑。”我表情复杂地走开了,留下他们笑成一片。

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在十八世纪,我流浪在茫茫大地寻找皇上的头颅,因为在皇宫生活得太久,我在民间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幼稚可笑,饱受嘲弄和欺骗。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去茶馆听评书,那时最火爆的评书是《雍正十三武侠》,每当说到那一个顶俩的武侠,人们总是神往的表情,在那一刻我原谅了他们对我的所有伤害,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偶像就坐在他们身边……

我忽然明白如果我真的练过武术,武功就不会消失。按照心理学解释,一个人失去记忆时,他的生活技巧并不会消失。也就是说一个人会失去他的过去,却不会失去他的知识。也许世界就是一个知识宝库,无数人死亡,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真实如清晨的露珠般消失,只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失去了记忆宛如一次死亡,我肯定是曾经钻研过清宫的史料,我众多的知识在脑海中翻腾,编制了一个过去,只是年代有点遥远。我必须终止我那十八世纪的所谓回忆,我是一九八七年的武侠,我要回到我的年代。

一九八七年,我即将由少年变成青年,那天下午,语文老师将我关在办公室直到晚上。因为,我给她买了一个乳罩。那天,我缩在角落,批评着自己,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颜面。月亮旁挂着金星,想必我的同学们正在家中观看那部美国六十年代喜剧《火星叔叔马丁》。对面墙上一只壁虎在观察着我,目光纯洁……

天太黑,找不到旅馆。火车站旁有一排挤压压的简易房,放着通宵录像,走进去,里面睡倒着几排人,我也便交了钱找到一行空位。众人的体味飘荡在我的左右,投影机忽明忽暗地播着一部过时的影片,我耳听着影片含混的声音反复回忆那办公室中的下午,它是我唯一的记忆。一个表情成年的小姑娘依次贴在每一个人脖子上,小声询问:“要洗脚么,想么?”我劳累,肮脏,当她询问到我时,就点了点头。

简易房的第二层是一间间隔得狭窄的屋子,仅能装一把椅、一张单人床。我软在床上,将睡去时,她端了一盆水进来,我起身,探脚进去,彻骨温暖。她细小的手顺着裤管钻入,极快地揪断我一根腿毛,这疼痛带来刺激,当她的手抚上我脚背时,我的双耳登时炙热起来,在这一刻,我与过去相遇了,我记起:在一九八七年,我是一个武侠。

在壁虎纯洁的目光中,我检讨着我的九月,那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语文老师来到了我的学校,我从爬杆上滑下,为了一个外校学生向她承认错误,同时她的诱导式做法遭到了校长严厉的批评,我幸灾乐祸地放学回家,但第二天上学,在纷涌入校的人流中一股巨大的羞感忽然袭来,那天我和语文老师在众目睽睽的操场并肩行走,多么像是电影中情人的漫步……

我逃学了,在医院里,医生说我的眼中长了一颗粉刺,那是我此生中第一颗粉刺,令我张眼便是楚痛。我的左右太阳穴上贴上了菱形的膏药,就像电影里的狗腿子。十天后,我病愈走进校门,太阳穴仍贴着膏药,走进教室的瞬间,我撕下了太阳穴上的膏药,就看见了我的语文老师……

我已经十天没来学校,那天她讲的是二十三课《杀虎》。语文书中竟有那样的课文,一个精力衰竭的老头在猛虎扑来的一瞬,突然跪倒将手中的铁斧举过头顶,老虎从他的头顶一跃而过,剖腹而死——课堂气氛空前热烈,语文老师惊讶地发现了这一点,让我们自由发言,最后总结这故事的魅力在于老头动作的精确性,而一张写满精确答案的考卷无异于一次杀虎。她的总结引起了热烈的掌声,她表示以后每堂课前都要讲个武侠故事。她羞涩地站在讲台后面,心里想着她的诱导式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