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有道坚硬的红土路。我在长途汽车中已有两天。夜里,似乎有个女人上车了,就在我身边。

一大团紫色的雾气消散后,潮乎乎的黄土就显露出来。我醒了,嗅到股深深的土气,车窗外是条烂泥浆似的水,有人说是黄河。夜行的疲倦使所有人抱在一起,我怀里有个不相识的女人,车颠了一下,勾出我胸腔内藏伏的寒意,迫使我再一次勒紧怀中这疲软温暖的肉体。

中途休息时,那帮来旅游的姑娘小伙尖叫着冲向岸边,将一切可拾到的东西投进黄河,惊叫着:“黄河真宽呀。”岸那边没有绿色,待着脏乎乎的一群山羊,羊倌在唱着什么,孤独凄凉,以致我拍醒怀中的女人,对她说:“听。”

她皱着眉打开窗,一片寒意渗了进来,于是她又关上窗,将我身子推开,溜下车,往黄河里扔了块东西。她身材不高却很饱满,双眼努努,常很调皮地闪闪,如不是眼角有细碎纹线就是个小女孩了。

她回身向车窗瞥了一眼,我赶快垂下头,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是上海一所高校的心理学博士。弗洛伊德研究文艺复兴绘画,荣格先生研究西藏密宗和道教法术。他俩成为心理学大师后,艺术和宗教便走了样。我既然是个博士,就肯定研究过什么,但好像走样的是我自己……

窗外的她向小贩买圆饼了,她牙齿很白,咬起东西时舌头舔来舔去,引得我想亲她,可能我的目光逼人,以至于她掰饼,给了我半块。她往我怀里一钻,吃得津津有味,为了制止自己再看她的舌头,我闭上眼去听车门的开合,该启程了。

我来到这里,不能全怪导师,在论文答辩时,我目光呆滞,低声的哼着我知道的所有流行歌曲,老师一提问,我就流眼泪。于是,我不能留校当老师了,我忘了自己是哪里人,有无父母。火车站离学校很近,于是我上了火车,又坐上长途汽车……

记得曾因为论文答辩事件,学校安排我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在心理学文凭上比我低太多档次的医生,以自卑感很重的鼻音对我说:“您这是失忆症,啊,心理学上叫‘掉举’,是吧?”我说:“没错。”于是他给我开了份证明,“经患者本人证明,他有病。”于是导师根据我的论文打上了最高分,但在文凭上加印了一行小字:“此人掉举。”

按照心理学的解释,失忆症只是将自己的过去迷失在数以亿计的脑细胞中,犹如一艘沉船。在记忆的深海,我的船静躺在泥沙中,只记得在一九八七年我曾经是个武侠。

一九八七年的我蹲在地上,稍一活动酸麻的右腿,便滚涌出一身的汗水。那时的我因为一个乳罩被关了起来,在办公室中呆呆看到天空黑暗……

恍惚中,我走在一条硬土龟裂的路上,前面有个女人,不时投来目光,是她,那车上我怀里的女人。

可能又是“掉举”,当我怀里的女人下车时,我也下了车。从后面望去,她走路的姿势很有韵味。

接下来的情况是:我在她家住了下来。

那天,她在我眼前走着,忽然转进家小院。我犹豫着,思考着,还是跟了进去,猜想着,也许能从这个我抱过的女人身上找到今后生活的理由。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从门框上摸出钥匙,打开房门,然后“砰”的一声,将我关在院里。自从知道自己有“掉举”的毛病后,我就发现自己对尴尬的局面特别能忍耐。我像棵树一样长在她窗前,屋里黑乎乎一团。

这样的情景我经历过,那是在十八世纪的故宫,四阿哥终于成为皇帝,帝号雍正,我站在他的窗外,听着他安详的鼾声。他有五十多个兄弟姐妹,竞争帝位难度很大,百姓中流传着他的种种卑鄙手段,其中最著名的是雍正养了一批杀手,他的兄弟以两天少一个的速度迅速死亡,我就是那杀手中的一个,百姓们管我们叫“雍正十三武侠”,其实我们只有十二个人,因为我的武功很高,一个顶俩。那一夜,我负责他的安全,午夜时分,天上飘下雪花。我站在他的窗外,紧紧握着宝剑……

当行李包勒得我手指生疼时,门开了,伸出一条赤裸的手臂,我进了屋,光线昏暗,她的皮肤是勉强的暗黄色。黑夜暗中,我见不到她的眼光,我只知道她是我怀里的女人。

令我想起了十八世纪,我在故宫中守夜,雪花积在我耳朵上,我一动不动。这时远远地走来一个黑影,我一眼认出是那个头最高的妃子,我们这帮杀手管她叫“藕露妃子”,是她满族名字的谐音,落实到这两个字,我们查遍了《康熙大字典》。这个满族的发音变得如此诗意,我们所有的杀手都感到洋洋自得。她仪态万方地走到我面前,小声叹息:“皇上睡了?”我慎重地说:“有什么事?”她长叹一声:“算了,你送我回去吧,太黑了。”十八世纪的故宫没有安装路灯,由于过分地广阔黑暗,常有人被吓死,皇上的女人为什么有三宫六院,主要是为了人多壮胆。我抖掉耳朵上的雪花,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