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8页)

只有黑夜才能让电影里的人陆续走出来,站到你的跟前就像真的一样。黑夜是电影的世界,但只有光才能出生电影。白天里有太多的光,白天里的光能埋葬电影。到了白天才明白电影里的人与事都是假的,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儿不存在或者确有实物,但远在天边与我们干系不大。白天站在放过电影的地方总让人失望,莫名地失落。我还没有在刚刚放过电影的黑夜看看放过电影的地方,但今天看了仍然和白天里看一样的。什么也没有,像白天过浓的光一样,过浓的黑暗也能埋葬电影的。

于是我从打麦场里空手而返。我又走在了那条啪嗒啪嗒扇响我脚板的路上了。这路在夏天里缀上过我和何云燕的脚印,我们走过这条路去南塘里割草。何云燕为什么没来看电影呢?我看见我认识的全大队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来了,何云燕为啥不来呢?是不是她妈让她帮着蒸馍啊?是不是她家来亲戚了或者她爸从洛阳回来了啊?我没有找见何云燕,在电影场里找了又找最后还是没有找见她。要是何云燕也来那有多好啊!那样颠过年开了学我们就能畅谈这个影片了,还能说说鲤鱼牡丹说说黑老包。但何云燕没有来,于是年后开学无从说起,只能跟那些乱嚷嚷的脸红脖子粗的同学争论,但和他们争论又有什么意思!风很黑,黑黑的风围着我兜圈,兜了几圈就又走了。我看见了南塘里的火光。要是能在白天里看电影就好了,要是能在白天里看见鲤鱼,看见张珍,看见黑老包、王朝马汉、天兵天将该是一番如何景象啊!听说县城里是能在大白天里看见电影的,但镇上不能。小镇没有能耐大白天让电影里的人物像黑夜一样出现。

一磨过打麦场我就看见南塘里的篝火了。正义叔一定正往火堆里铺豆秸,让干豆秸咔咔叭叭地乱糟糟嚷嚷,接着它们就猛地捧出跳动的大火。豆秸顶烧,是烤火的上佳柴火,不像麦秸那样轰隆一蹿就完了。芝麻秸秆也顶烧,而且烧起的火更纯粹。我喜欢拿芝麻秆烧火,但家里烧火只有不多几次能有芝麻秆。队里分的柴火不够烧几顿饭的,奶奶一有空就下地拾柴火,用筢子搂草,用竹签扎地上的落叶……奶奶在收割过的芝麻田里刨的芝麻秆根也和芝麻秆一样好烧。芝麻秆根我们叫芝麻楂,镰刀砍去了芝麻秆,留下有尖锐茬口的芝麻楂。为了能刨到更多的芝麻楂,奶奶的小脚总是被扎伤。芝麻楂烧出的火旺盛,能扑满一灶膛。我喜欢芝麻楂生出的火焰,喜欢芝麻楂燃烧时的模样,壮观而激烈。奶奶想多刨芝麻楂是想让我烧锅时更高兴。只要我高兴奶奶愿意去做一切事情。我想上天,奶奶马上就会动手为我搭天梯,尽管超出了她的能力,但她仍要不辞劳苦一试。奶奶不怕失败。奶奶疼我……南塘里的火光像是也累得直喘气,让它照出幽明的景物原地跃动了起来。被纷乱的树枝覆盖着的村庄跃动了,麦秸垛跃动了,小雀的蹲伏场角的小屋跃动了,连我刚刚走过还没离多远的秫秸垛也轻轻仄歪了一下。我稍稍加快了脚步。即使没有火光做伴,我也不害怕,我现在走的是和何云燕在夏天里一块走过的路,我能踩住何云燕踩过的地方,我能踩住她的脚印。何云燕就像夏天里一样就走在我的身边呢。我不害怕了,一想何云燕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何云燕不会不来看电影的,只是我没有找见她而已。离家这么近,又是稀罕的带彩的电影,何云燕怎么会不来呢!

昨天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碰上了何云燕,她也正搬着板凳逃离学校,和我们一样兴高采烈。我们昨天才放假,被关闭了一个学期,硬是挨到腊月二十五学校才肯放我们漫天飞走。我们是一群小鸟,学校就是笼子。平日里我们渴望着放假,即使不过年放假也是我们的节日。假期里天天都是节日。我们大呼小叫从校门口往外飞奔,因为学校不提供板凳,我们的凳子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放假时当然就又带回家里。我们个个都搬着方凳。出了校门口我想等一会儿再走。我不是等何云燕,她是白衣店的,我是嘘水的,我只能和她同行一段路,最多也就是一百步那么远,走到那几棵光秃秃但显得疏朗美丽的白杨树那儿,她正南我正东分道扬镳。我只是想这么靠着学校最后一排房子的后墙坐一会儿,我还没有在这儿坐过呢,靠墙坐在方凳上面对大路真舒坦。我正这么坐着,突然革命就狞笑着走过来。革命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他的力气也最大,有一次他拎起一头羊在半空里拎了好几圈,尽管因此在全校的学生大会上罚站但他仍很得意,这一来谁都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力气大得能拎着羊转圈,于是他想揍谁就可以揍谁了。捶头子里头出真理,革命对老师都敢动手动脚。我和他没有过节儿,我从来对他这种人都是敬而远之的。但他狞笑着走过来,嘴角还哧溜流出一缕明晃晃的涎水。我坐正身子瞪视着他一动没动,我弄不懂他要干什么。“你坐这儿还怪舒坦哩。”他说。他一只手搬着凳子,一只手挠着耳根,脸仄棱着翻着眼斜视我,像是给我使眼色但明显不是。我没有招谁惹谁,心里没玄事不怕鬼敲门,所以我并不怯他。“我看你捆墙上会更舒坦!”他难以预料的笑脸陡然色变,双目圆睁一下子凶相毕露,他的话语几乎是吼出来,尾音有些劈拉分叉,就像犯了接触不良毛病的收音机。我瞪着他但仍然没动,于是他阴森的脸又变了回来又布上一层假笑,而且用脖子举着脸更靠近我的脸,我都能嗅到他鼻子里吭哧吭哧喷出的热烘烘的气息,能看见他眼角的一小蛋黄黄的眼屎了。我一阵恶心,差点儿呕吐。我是有点恐惧,不但因为我不会打架,还因为恶心。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我真想冲着他的脸吐一口唾沫,但我不敢也下不了手。革命的笑脸仅仅保留了一秒钟接着雷鸣电闪,他咬牙切齿鼻子又拧歪了,他猛地举起手里的方凳的四条脚向我顶来,我准备好身体的哪个部位遭受暴力袭击,准备好面积极小积聚着力量的凳子腿儿击穿我的身体,但是没有——我睁开眼睛细看,一下子明白革命的意图了,他的四条凳子腿儿顶在墙上而我被困在凳子腿儿之间——我成了囚笼里的囚徒。革命的脸恢复了先前的狞笑,他实现了阴谋非常痛快,他的脸离我的脸太近,我真想狠狠地吐他一口唾沫,但我没有,我大声疾呼:“松开!”我知道我的疾呼没有任何作用,我只是在走走程序。我的愤怒在静悄悄积蓄,我有点把握不了自己了,我不知道我马上要干出什么事儿。我的两只胳膊动不了被死死钉在四条木柱子和墙壁之间,但我的头能动,我能够一伸嘴咬住他的鼻子。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的呼吸高高地一下一下鼓起我的肚子,疾驰的血流像鸟群一样在头顶盘旋。我要咬掉他的鼻子!我已经下了决心,我真的要张开嘴巴了,像被逼急了的兔子一样——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革命,松开!”是一个清亮的女声,是我熟悉的一个女声,“你敢不松开!我这就去叫校长!”她说。她已经抓住了革命的后衣襟,是何云燕,她谁都不怕,连革命这样的二愣子她也一点儿不怯。革命有点怕校长。校长是位个头不高的半老男人,鼻梁上架着眼镜,目光不是透过镜片而是滑过镜框上沿扎到人脸上,连革命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能被那目光扎出寒战来。校长抑或是何云燕动摇了革命。凳子腿儿不再那么坚定不移,在墙上挪动着咯噔了几下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与墙体分离了。革命举起方凳像是要砸谁,但他这回谁也没砸,只是对着地面撒气。他的脖子一梗一梗地撅着,他歪别着头大叫:“咸吃萝卜淡操心!”但他不敢面对何云燕,他把凳子掷向地面差点没有零散,他愤愤地哼了几声几乎算是仓皇地悻悻而去。何云燕没有太搭理革命,何云燕站在我面前,她说,翅膀,赶紧回吧!要过年啦,你奶在家正等你早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