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我真喜欢鲤鱼,不,是鲤鱼变的牡丹,她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好看,尤其是她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亮亮的,就像一溜泉水,能一下子把人的心浸透,让眼睛湿润,和何云燕唱歌的声音一样。我听不太懂越剧,但我能听懂那曲曲弯弯的婉转流畅的声调,还能看懂翻了身儿的字幕。鲤鱼变成了牡丹,真假牡丹出现在张珍面前,出现在黑老包面前,让老包断案。老包最公正,尽管有假老包和他对垒他心知肚明谁真谁假,但他仍然假装糊涂拂袖而去。乌龟变的黑老包我也喜欢,甚至真牡丹尽管嫌贫爱富我也喜欢,因为鲤鱼变的就是她啊。真牡丹假牡丹并没分别,连黑老包都分别不出来,那为啥有的人一看就不是坏人而有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呢?好人坏人真的看不出来吗?真牡丹长得那么好看为啥还嫌贫爱富呢?天兵天将按说也应该公平啊,为啥还要兴风作浪捉拿鲤鱼?要不是观音娘娘节骨眼儿上露面,那鲤鱼还不得被张天师严罚受罪……

我又闻见了汽油的芳香(和我们点灯用的煤油气味接近,但绝没有半点煤油的厚重土味),在刺骨的寒冷中,那种奇异的香气有点冰片的味道,就像它们也是寒风,一直就盘旋在打麦场的入口处从没有离开过一样。如今麦场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剩下一溜一溜的风满场里转悠。不过尽管没有星星当然也没有月亮,我仍然能看清麦秸垛,高高的长长的,敦敦实实纵卧在麦场的东侧,就像一道山岭。矮矮的秫秸垛蹲伏在麦场的西南角,像是一座大坟。有人刚从垛里抽过秫秸,弄得大坟松松垮垮的不太规整。老鹰就是挥舞着一根秫秸在银幕前维持秩序的,他一边大声斥骂一边又括又打,硬是把聚成一疙瘩试图骚乱的一群年轻人镇压了下去。老鹰那是真打,他本来就有点虚弱的身子累得气喘吁吁的,手指所指之处马上跟着就是一秫秸。随着啪啪的响声,人头之上腾起一团团雾尘,在明亮的电灯光里起伏翻舞。先后有好几根秫秸都被他敲折。我们从心眼里感谢老鹰,没有他举着秫秸括打挤挤挨挨攒动的人头,发电机即使叫唤得再起劲也不一定能放成电影。是老鹰帮着我们在半天空里认识了鲤鱼精(我们都喊她鲤鱼)、牡丹、张珍,我们还看见了黑老包、黑老包的跟班王朝和马汉,还有天兵天将、观音娘娘……我们在这个冬夜真是大开了眼界,把平素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的仙界事物悉数目睹。我们从心眼里感谢老鹰。没有老鹰,那些闲得没事干手脚痒痒的半大蹶子(人们对年轻人的昵称)会把电影场折腾个底儿朝天。

本来我已经走过了秫秸垛望见了南塘里的火光,但我没有马上沿着那条我闭着眼睛也能摸清的道路继续走。我想再走进打麦场看看,看看半天空里还有没有鲤鱼,还有没有张珍……于是我回过头来,再踱过那处洋溢汽油异香但没有花朵的空地儿,径直走进了打麦场。打麦场里很安静,满场里只有风在胡乱转悠,一阵儿在场角一阵儿又撞向麦秸垛,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光。小雀的小屋蹲伏在麦场的东北角,黑塌塌的就像一只夏天卧着打盹的老牛。小雀一定是睡着了吧?他要是睡不着会听见我的声音,他从屋里一下冲出来咋办?不,小雀没在屋子里,我记起爹说小雀也在南塘上看鱼,此时他正和正义叔在一起,正和正义叔等我去呢。知道小雀在屋里睡觉我有些担心,但一想起他并不在屋里我又有些害怕了,他的小土屋本来是让我躲避害怕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让我害怕的新的根源。不过很快我就不害怕了,因为我忘记了空空的小雀的屋子,我站到了刚刚鲤鱼在上头唱戏的地方,我抬起头来寻找,我试图看见鲤鱼。我在黑暗里瞪大眼睛,我想望见风,然后就能看见鲤鱼或者张珍或者真牡丹(尽管我有些恨她)无论谁都行的。我没有看见风,也没有看见丝毫光,有光才能有鲤鱼张珍,鲤鱼是鱼光就是水。他们全藏在黑暗里,天空里只有黑暗。风也是黑暗。我走到场角的秫秸垛那儿,哧哧啦啦地搬出了一捆秫秸,搬到刚才银幕待过的地方。秫秸垛本来被垛得规规整整的,但经过了一场电影面目全非。不但是老鹰从垛里抽过秫秸,一定还有许多人抽过秫秸,整个垛已经没有垛形,毛毛炸炸的,像是一头披散着的鬇鬡长头发!(我的胆子麻了一下!)我举着一根秫秸站在秫秸捆上仰脸寻找,这样能更近地接近刚才的银幕,也许就在一派黑暗中真的会有一丝光亮泛起就像曾经飞掠过的流星一样。我渴望头顶真的有一丝光亮一闪,哪怕仅仅是一闪,证明这儿曾经有过鲤鱼,有过牡丹,有过黑老包……但一丝光亮也没有,只有黑暗的风在吼。我猛跳了起来,举起那根秫秸猛劲儿括打。我想打落一样东西,比如牡丹观赏过的梅花,比如元宵夜里点剩的蜡烛,或者碧波潭里的一棵水草……但没有,什么也没有。天空空空的,天空盛满了风。我举起的秫秸在漫空里扑了个空,我跌了一跤,但没有摔疼,秫秸捆接住了我。手里的秫秸折断了,我又跑到秫秸垛那儿抽出一根,又站在捆上跳起来朝天空够去。失败是铁定的,其实我也没存什么希望,只是想试试。有了经验我没再跌倒,只是打了个趔趄再度站稳脚跟,再度仰脸观察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