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这个夜晚黑暗深厚,像是有一张黢黑的幕布严严实实包裹住了世界;可在这张幕布上,却生着许多以黑暗为食的小虫子,蛀出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小孔洞,从这些褴褛的小孔洞里,光明——清澈的光明倾注进了黑暗的世界。那个女子就是这样头顶着一天灿烂的星星,端坐在老窑之上。她的周身焕发着微微的辉光,不是蓝光,不是绿光,也不是红光……而是谁也没见过因而也说不上来的一种柔和光芒,把她四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她神态安详,似乎在望着她们微笑。她像是待在一个什么房间里,她的身边还有好些什么东西,好像是有一堆彩色的粗麻绳、一张乌油油的小杌桌,还有一头猪,一头很壮实的猪就卧在她的面前(她们自己喂猪,就把什么都理所当然地想成是猪)。她只在老窑上的那堆楮树梢顶坐了一会儿,还没让她们看清,她已经没有了。她们不是一个人,而且又离得那么远,所以她们仅仅是偎拢成一堆,就轻而易举撵跑了身子里的害怕。她们屏声静气,想再把眼睛瞪大看个究竟,但后来为了壮胆又叫来了几个男人,足足等了半夜,也再没等着那个笑眯眯的女子。“神经病!”男人们对她们的把戏不屑一顾,说她们一定是闲着没事,眼睛闲出了花毛病。

第二天男人们就不说是女人们看花眼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愣着脸傻傻地瞧见了那一幅景象。当时是晌午顶,一群男人们正蹲在村庄南头的树荫里吃饭。那里得风。尽管许多人家里都有了电扇,他们还是愿意贴饭场凑热闹。时过境迁,村庄里好些风俗都有所改变,唯有“饭场”没有被撤掉,看样子永远也不会被撤掉了。他们吃着、说着,自然,昨天妇女们看见的老窑上的情景成了主话题。他们都不置可否。他们知道这些喳喳聒聒的女人们喳聒的总是子虚乌有的爪哇国里的事。但他们还是说起了南塘,南塘有着太多猜不透的谜语,他们讲起了那年那月的什么什么蹊跷事……一个听腻的人站了起来(也许他并不是听腻而仅仅是因为蹲麻了腿根儿才站了起来),他的头像是被什么磨转着身不由己地朝南塘望去——接着他手里的碗就嘭地飞在了地上,一群窥伺在饭场外圈的鸡破命地狂奔而至,他刚刚还端着碗的那只手猛地向南塘伸去:“看,你们看……”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好像不是人的声音,而更像一只什么鸟的夜呓。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都仰着脸跷着脚朝南塘瞧去。饭从他们的碗里洒出来,泼在了地上,泼在了他们的手上、衣裳上,但再没人去管,连烫了手都没人吸溜嘴。整个饭场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是真正的鸦雀无声。

秋庄稼都还没来得及长起来,但没来得及长起来的秋庄稼正好遮住了南塘,遮住了老窑的窑脚,看上去碧绿的平野里像是凸起了一座不太高的碧绿的山峰,而那个焕发着说不清的光芒的女子就端坐在山顶。她面朝村庄。她的衣饰,她圆润的葱指,甚至她细碎的贝齿、密而匀的眼睫毛、向后飘拂的长发(明明吹的是南风,她的头发却向南飘拂)……都能看清,都看得一清二楚。男人们还看清了她身边的物件,并不是女人们说的那样,是一挂彩绳、一只小杌桌,还有一头猪。而是一条颜色斑斓的大蛇、一只比一潭深水更漆黑的硕大老龟、一头浑身迸射乳光的雪白的麒麟!他们还看见了一把伞,但没看见撑伞的手。这是把红伞,它的红光明亮但不艳丽。好像是强烈的阳光减弱了亮度,要不就是这些景物自身会发光,否则不会看得这么清晰。看得这么清晰而觉不出刺眼,没有一个人需要在脑门上手搭凉棚才能远眺。这幅景象显现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能让人看清、记住,但并没让人多看,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被覆着层层叠叠绿叶的土窑还是那座土窑,土窑的上头除了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外什么也没有。

除了女人和红伞外,嘘水村的人们对窑顶上的一切说起来都不陌生,眼睛没有看见过起码耳朵也曾风闻过;尤其是那条大蛇,很早很早在老窑里发现它蜕的那些白皮之前——这么说吧,那条红鲤鱼被从南塘里捕出来以前,它已经蜿蜒掠游在人们的话语里。有一年夏天,一场雷暴雨之后,南塘周遭的玉米田里突然出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爬行过的痕迹:至少十几垅宽的玉米仆倒在地上,像是被石磙碾轧过似的,密密实实的玉米地里拓出了一条大路;那条大路没有拐弯,头也不扭一下径直向南塘铺展。熟知南塘脾气的嘘水村的人们没有再愚蠢地认为是狂风的把戏(尽管不知哪一年夏天龙卷风总会来这一带转一圈),他们马上就想到了南塘,想到了只有谁才会异想天开地在深深的玉米地里开辟道路,因为此前不久,不止一个人看见了那座老窑变了模样。多少年里那座老窑就那么黄不塌塌地卧在南塘的南侧,窑体上乍起几根瘦草,看上去像一头年老体衰只剩了一副大骨架子的犍牛。但有一天,干活的人们(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当时豆苗刚漫脚面,正是除草的时节,大田里早早晚晚都没断过人)发现那座窑不再是一座窑,而是五花斑斓的,像是穿了花衣裳站在那儿的怀孕十甲的女子;当时大庄稼还没成气候,视野开阔,这座突兀的土窑的哗变,老远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人们的惊唤声里,那个大肚子的女子动了,身子缩了缩,头微微磨转了一些——这时人们才看出来那不是什么怀孕的女子,而是一条大蛇,它的漫长的身子一圈圈缠绕着窑体,不算太大的头颅竖直在窑顶上,静静地俯瞰着劳作的人们,像是对人们的劳作很好奇似的;它的马嘴大张,里头有一簇粗壮的火焰映着正午的阳光霍霍跳跃;那簇火焰是那么鲜艳,比刚从身体里蹿出来的鲜血还要耀目。谁都能明白,要是这条居高临下的大蛇凌空而起,可以轻而易举地进攻半径一公里之内的所有对象,比老鹰抓小鸡还要得势。那条好奇的大蛇对它带来的危险浑然不觉,它看着刚才还好好地干活的人们突然都丢盔弃甲,发疯地向着村子飞奔,它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看个究竟就又把疙疙瘩瘩比老树皮更粗糙的头颅磨转了一圈(有人在奔逃的间隙没忘记回头去瞅一眼)。但这条一露峥嵘的大蛇一定是违犯了什么规条,从此以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玉米田里的那条大路是不是大蛇所为,谁也拿不太准,因为南塘的花哨玩意儿太多,让人感到突兀,应接不暇又迷惑不解),尽管人们都渴望能再见它一次,再那么见了之后丢盔掉甲地奔逃一次,千呼万唤,它始终没有再现形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