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义血手病的源头要上溯至老窑顶女神显灵的那年冬天。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冷天,临近年节的时候,最低气温一度降到过打破本地纪录的-12℃。坑塘里还有小半槽水,嘘水村的孩子们生来第一次享受到了在冰上玩耍的乐趣,而据他们的父辈们讲,早先的时候(明说了也就是十多年以前吧),每年冬天池塘里结的冰都有尺把厚,别说沿冰凌,天天都能在冰上打陀螺!冰把水面封死了,不透气了,你要是凿个窟窿,一准就有憋闷得受不了的鱼哧溜蹦出来落到你脚跟前。孩子们听得直流口水,而现在听来的一切不折不扣都出现在了眼前,尽管天旱池塘里的水不厚,但结出的冰层并不比传说的薄多少;而且有些浅显的坑塘所剩不多的水悉数被冰俘获,能看清窒死了的小鱼在冰底绚烂出雪白的肚皮。就是在这样的严寒里,正义的手理所当然被冻伤。起初是手背上起了一层小红疙瘩,晚上放被窝里一暖过来奇痒难忍,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抓去挠。接着那些小疙瘩就开始融成大疙瘩,而且还开始糜烂冒水,就像流眼泪似的,就像多委屈似的。正义对这些冻疮并不陌生,他小时候几乎每年都能遭逢一回,天一暖和你留都留不住,无非是在并不漫长的冬天里它痒爪爪地和你做几个月的伴而已。正义任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冻疮放在眼里,他随便让媳妇到谁家的菜园里找来点枯干的辣椒棵啦茄子棵啦冬瓜皮啦什么的熬点汤水洗洗,敷衍一番了事。反正冻疮又不是他一个人患上,村子里这年冻手冻脚的人层出不穷,大人小孩比比皆是,菜园里往年只能当柴烧的辣椒棵儿茄子棵儿身价倍增,都被寻断了种。但正义不同的是,等到开了春,害冻疮的人陆陆续续都送走了冻疮,而他的冻疮却在手上安营扎寨,到了夏天也没有撤兵的意思。

本来过了“雨水”,正义的冻疮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溃烂的部位结上了紫痂,曾经肿成“气蛤蟆”的手背渐渐显露了一条条筋影,而且手指关节处的皱纹也接二连三地横亘了出来。正义明白和冻疮说“再见”已经指日可待,在某一个暖和的夜晚那些冻疮开始与他切切话别,他的手会痒得闹心,没处搁没处放的,但他叮嘱自己少安毋躁,耐心伺候好这些纠缠不清的主儿们,直等它们心满意足后拍屁股走人。

毛病出在正义“惊蛰”那天夜里做的一个梦身上。正义梦见他家的玉米秸垛被人呼啦点燃,彻夜都熊熊燃烧,他在梦里嗅到了呛人的生烟味,两眼被火光照得有点睁不开。那几年这一带地方正流行烧柴垛,谁和谁结怨,谁看谁不顺眼,不会跟你明着争高低,而是借着助纣为虐的黑夜帮忙刺啦划一根火柴了事。那一小朵小小的火苗会引诱你家的柴火垛毫不犹豫献出所有的光和热,就像被甜言蜜语的爱情摄走了魂魄的姑娘。之后那垛柴火就不再是柴火,而摇身一变为一小堆薄薄的灰烬。那年的“惊蛰”赶在了深夜里几点几分,据正义事后回忆,他的这棵枝枝叶叶都绽放出灿烂的火焰花朵的梦之树就正好生长在那个几点几分的“惊蛰”坎儿上。

正义天一明就懊悔不迭,悔自己年前秋天里不该把玉米秸垛在南塘上。当时他也是图省事,玉米田就在南塘旁边,想着刚刚过去的夏天里老窑又开始节外生枝,人们对南塘的畏惧心理会重新被唤醒,这样就是把玉米秸就势垛在那儿也没人敢轻易去打歪主意。再者柴火已不像从前那样紧缺,包产到户后家家田里出产的秸秆都供大于求。正义聪明的脑筋伸展到了人世上的旮旮旯旯,但就是没料到风俗里会凭空跳出个大烧柴火垛的新玩意儿。天有不测风云,天要不想助你,纵是你诸葛亮再世也照样唤不来一丝东风。

还好,当正义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子去看望他家的玉米秸垛变没变作灰烬时,透过一马平川的麦野离老远一眼就瞅见了灰塌塌的老窑旁边安卧着的玉米秸垛,它没有黑着脸萎圮也没有冒出缕缕青烟,而是还那么老老实实待在塘堰上,像一只卧在地上不紧不慢反刍着的老牛。魂儿来吧魂儿来吧,正义一边安抚他悬起来的那颗跳乱的心脏,一边打头拐回家去拉架子车,要一刻不停赶紧把玉米秸请回他万无一失的家院里。

于是人老珠黄的南塘又一次听到了它年轻时听到过的孤独的架子车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嚷叫,不同的是那一回老鹰被吓得屁滚尿流,而这一回正义自始至终一点儿也没觉着丝毫怯劲。初春的原野里除了麦苗外几乎没有二色的能斩断人目光的庄稼,再说离村子那么近,村里人一抬头就能望见忙碌的正义,正义仄歪仄歪脸也能瞅见村里,所以尽管老窑举着那株庞大的楮树就在身旁耀武扬威,南塘里的水波一明一明地朝他阴冷地放光,正义还是没有害怕。他掀去柴垛浮头那层被雨水沤糟得发黑了的秸秆,然后呼呼啦啦一捆一捆把玉米秸码在架子车上。正义算着最多三车就能拉完,把垛底子拾掇利凉也不一定能耽搁他吃早饭。他知道第二车就不用他费事了,他的大儿子习文会一声不吭地帮他干完活碴儿。估摸习文这阵儿已从床上爬起来,因为两手闲得不是味儿而正在院子里东瞅西瞅摩拳擦掌找活儿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