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2页)

老鹰起初看见的是一双手,指缝间结满了冰碴。那些闪闪发光的冰碴在融化,顺着白纸一样苍白皱缩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滴水。水珠走过空中,发出一串串绿莹莹的光芒。那双手正伸向老鹰,无声地凝滞在半空,听任阳光舔去那上头的薄冰。冰?老鹰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立即沿着向他伸展的手臂攀缘而上,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个人:孤立无助地站在那儿,悬伸着双手,身上斑驳着湿湿的黄泥,褴褛的黑粗布棉袄上到处在滴水,像一支淋漓的泪蜡烛。老鹰最后看见的是那人脖子上的断茬:沾满了赤赤紫紫的血污和泥土,红癣癣裸露着,有一处地方还撅出了白生生的骨头。但那家伙没有头,没有头!——它是一个无头鬼!它想向老鹰讨要什么。它想要什么?

直到此时,人们记忆的昏冥的天空才又被四年前那个熹微的黎明映亮。他们瞅个空就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添枝加叶地揪出挖掘南塘的纷乱往事。那一段时间正是个农活的旮旯,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就是参加个为了拿工分的集体劳动,也是应应卯磨洋工,大伙儿或拄着铁锨,或用一两根指头碰扶着架子车车把儿,让车架子在轮杠上玩跷跷板;或干脆在树荫里坐下来,一聚一堆。反正也没人管。老鹰已经不出来监工。他吓出了毛病,天天抱着个药罐子喝汤药。有人说他已经瘦成了一把干柴火,一风就能刮倒。但很少有人见到老鹰,他闷在屋里天天闭门不出。他嘴头子上整天挂着破除迷信,可到头来迷信先找他算账。据说他已经开始信迷信,说他还烧了香,向××××神求医问药。尽管接下来老鹰在嘘水村还要颐指气使好些年,但这次惊吓还是惊散了他身体里的元气,栽下了病根,他以后迈过了年过半百的门槛,但同时也迈过了阴阳两界的界限。他死的那一年刚刚五十岁多一点儿,患的是癌症。当年癌症还是个稀罕病,三里五里难得瞅见一个,老鹰罹患癌症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当然很容易就把这怪病和南塘挂上了钩。

人们神秘兮兮小声数说的是南塘诞生的情景。南塘的开挖,不是为了灌溉,当然更不是为了养鱼,而是为了向一个重要会议献礼。这个会议的芳名叫“三级干部会议”(三级:县、公社、大队)。每年的正月初十到元宵节之间的短短四五天里,县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空前热闹,漫流着红旗、红纸和喧嚣的声浪(人声和比人声大几百倍的高音喇叭声),那就是这个会议正旧病复发,年年如此。当时的公社领导脑子被大年夜的鞭炮声炸得洞开,突然想起要在嘘水村村南的这片旷野里开挖一口池塘,向十天后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献礼。(听说这个消息时老鹰激动得一夜无眠,在此后的挖塘工地上,他可以以东道主的身份出现,陪陪上级领导,协调各类事务发号施令,真是风光无限啊!)这个决定传达下来已经是正月初二,初三一大早,大半个公社的人们头发上辞旧迎新的爆竹纸屑还没抖净,就开拔到了这片野地里。他们搬来了一匹匹红布,但不是送给爱美的姑娘们,而是送给一根根光棍,让它们变成红旗,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嘿嘿嘿嘿傻笑。粗树枝摽着玉米秸作墙壁、麦草胡乱一苫作屋顶的窝棚搭起来了。徘徊在这片野地里的寒风们大开眼界,第一回看见蒸馒头的竹笼露天里一屉屉摞得老高,头顶飘拂着乳白的发丝。还有厕所:刨几个土坑,周围扎上玉米秸的篱笆……那些正在为春天就要来临而暗暗窃喜的麦苗被无数只铁锹剿了老窝。土地发出疼痛的呻吟,一层层被掀开:黄土、黑土、砂姜土……接着就像一道抽搐的伤口一样出血了。

见水了。水,大地的血液,从泉眼——被切断的脉管里汩汩涌出。见水的那天是第四天,也就是正月初七,离三级干部会议召开才有短短的三四天。而挖塘见水,工程进展还不到一半,底下的活儿更难做,也更复杂,不但是砂姜土不好挖,不好运,而且水更难弄,只有把那些大地身上冒出来的汁液戽净,才能下得去铁锹铲土。当时还没有柴油机,有四架水车在轧轧作响。那种水车是生铁铸造,两旁伸出长长的曲柄,每侧的曲柄可以插花对站四个人,也就是说,有八个人在昼夜不停地换班搅动一架大蝗虫一般的黑暗水车。光搅水车的人就有六七十个。想想吧,场面壮观到何种程度!“就像一锹铲碎了一个蚂蚁窝,急急慌慌的蚂蚁跟黑水一样横流一凹臼。”这是嘘水村的人们对当时景象的恰切描摹。工地在嘘水村的地界,但嘘水村不但没有便宜可占,而且出勤出工最多,全村的老老少少也算是赤膊上阵,按老鹰的动员令说,是“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向全县人民展示嘘水村大干快上的新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