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2页)

那条小径一点儿也不起眼,只是到了每年的收获季节,它才会一下子变宽,明晃晃的,被架子车车轮和人的脚印碾踏得瓷瓷丁丁、光光溜溜,后来还会调皮地生出一薄层细面粉一般的绒土,试图永远留下那些杂乱的脚印和轮胎印。小径毕竟是小径,它梦想的火焰会被一场小雨很轻易地浇灭,而且收获季节一过,庄稼田又开始膨胀身体,挤压得它恢复了以往的又窄又细的原形,仅供冬春季节去麦秸垛掏麦秸的人往来。小径之所以能在庄稼季节一度风光,是因为紧靠南塘是生产队里的打麦场。这个打麦场很大,几乎等于大半个足球场,队里好几百亩地的庄稼,最后都会被架子车一车一车运送到这里。打麦场里的麦秸垛,又高又长,在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雄伟地矗立在那儿,就像一段残败的万里长城(这垛麦草是队里牲口们一整年的粮食,它们昼夜不分地细嚼慢咽,一筐一筐有条不紊地吃掉这座草长城)。秋收季节,打麦场里会堆满云山雪海的棉花,隆起大庄稼秸秆的峻岭。但在最初几年,因为那些塘堰上堆积的新坟般的砂姜土,即使不是收获季节,小径也不像后来麦秸垛迁徙后那么落寞。人们纷纷去南塘拉土,那些挖塘挖出的砂姜土被用来垫宅基、垫院子、和泥打墙……那些年小径被车轮和脚板抚摸得油光水滑的,像一个被溺爱着的孩子,你一踏上去就能听见它心满意足的欢歌笑语。那是小径最美好的值得永远回忆的惬意岁月,人来车往,一路风光。

在有些方面,老天爷对待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比如老鹰这样的大队干部,要是天上下雨,他家的房顶照样会湿,而且院子里也会有烂泥。要是雨再下大一些,他家的墙基也照样会泡在水里。所以在有一天上午,老鹰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让一辆咕咕咚咚怨声载道的架子车牵紧他的手跟在他屁股后头,去了南塘。老鹰在塘北堰噌噌几锹装满一车土,马不停蹄拉着就走。虽然老鹰很瘦,初见他会满眼尽是骨头,但他是精瘦,骨头缝里有嗖嗖乱叫的力气,再满腾的一车土,对他来说也不应该成问题。但他拉着土离开了塘堰,走在小径上,越拉越沉,起初他觉得是陷在软泥里,那些泥渍实了车轮,后来他觉得有二十个人在跟他对着拽。他吭吭哧哧,满身都被汗溻透,可抬头一看,连那溜新麦秸垛都还没走到。他从没这么累过。他脱掉湿透的粗布衬衫,往脑门上脸上胡乱一抹拉,喘了几口气,然后驾起车把儿再拉。这一次更沉,几乎是寸步难行,“这是咋回事啊?”他想,“我是不是中暑啦?”他直起腰身,无可奈何地扭头看了看黄黄白白堆尖的一车土。他得歇歇,去塘堰上树荫里歇歇,凉快凉快,等到力气再泉满身子。尽管他没有感到乏力,但他还是觉得歇息一阵儿对蓄积力气有用。但他放下车把时,车上的一多半土哗啦一声,从车尾嘟噜到了地上。老鹰有点烦:“去你娘的,你都嘟噜完我也得先歇歇!”他向塘堰走去。南塘的绕圈种了许多白杨树,树根扎得深,扎得长,能够到生土下头的熟土,所以白杨树长得很茂盛,才栽上四年,已经有孩子们用的小木碗那么粗,叶片长得厚厚实实的,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在阳光下一亮一亮,像是悬持着一树的波浪。树荫浓暗得发黑,甚至少有跳动的筛落的光斑。天晴得很好,从早晨开始,就没看见一丝云彩,阳光明亮得有点发青,直直挺挺一捆一捆的,全撒在玉米田里。玉米已经蹿到腰窝深,叶片又宽又长,像一柄柄刀子,乱舞乱戳。但这天并不热,因为小风很多,一群一群簇拥过来,又簇拥过去,仿佛结队赶集上店的姑娘媳妇们。老鹰在树荫里坐了一会儿,他真有点困了,乏了,但想睡觉又睡不着。他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他得赶紧把土送回家,再说他也不能躺在塘堰上就睡,睡着了谁把他的架子车拉走了怎么办?——其实谁又敢拉他的车子,一看是老鹰的,连偷儿都会趔着走的。老鹰是歇在南塘的西南角,面朝着南塘坐的。他觉得急急慌慌的没有捡好地方,屁股下头有几个砂姜,硌得他疼痛。他两手扶着地,想站起来挪个位置——这时,他觉得背后有人在走近他,尽管他既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看见阳光拖过来的人的影子,但他还是觉得有人在走近,而且离他不远,顶多也就是两三步那么远,那人站住了。老鹰觉得那人是找他反映什么事情,总是有人反映村里的事情,老鹰也喜好管这些闲事。老鹰忍着屁股的痛苦,掂起了扶在地上的两只手——他不能让人看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是大队的民兵营长,连坐那儿站起身都要扶着地,以后这个营长还怎么当?他吭了一声。这是他在村人们面前的习惯性动作,每次在群众大会上讲话,他都是先这么吭两声,算是清嗓子,也是发言预备。但那人停住不动了,好久好久没动,以致老鹰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老鹰的眼睛马上变圆,像被竹篾撑开着!他脸上的血色也刷地跑光,只剩下脑壳里的滚雷声,而且这些滚雷声不是声音,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蓝得发明的黑光。接着老鹰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抱着头不像样子地前滚翻了一两次,差点没有滚落进池塘里。在即将落水的一刹那,他像被底下的塘坡猛推了一掌,一蹶跳起来,大喘着粗气,嘴里发出哟哟的类似呻吟或者求饶的含混不清的声响。他蹿上塘堰,没再回头望一眼,当然也没再顾及他的架子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村里冲去,但不是从小径上,而是从哗啦啦大笑的玉米地里。直到冲出了玉米地,跑到村子边缘,老鹰才发出嗷嗷的狂叫,但这种狂叫声音很低,假模假式哼哼叽叽的,走到他跟前的人才能听得见。他圆张着嘴,脸比白菜叶子更白,像是在比画,但仍然算是跑步,直到到了村口才一弯腰瘫在地上。他就那么软耷耷堆在平时当饭场的村口,仰着头张着大嘴喘气,像一摊烂泥。他的身子底下有黑曲蟮般的水渍爬出来,冲起一阵阵臊气——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裤裆全湿了,他尿了裤子。而且他瘫倒的地方正好是他不可一世对待鱼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