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2页)

此人的名字叫老鹰。村里人叫他的大名叫不顺口(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甚至不大知道“老鹰”是他的小名还是外号),只是大人孩娃老鹰老鹰地叫(当然,小孩只敢背地里叫)。从老鹰对军帽的端庄态度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复员军人。不错,他是当年村子里仅有的一个复员军人,据说还到朝鲜去猫过壕沟搂过长枪的扳机。老鹰刚才提到要斗水拖车两场,他这话可没假,他精于斗人,一说斗谁就能让谁腿肚子发软。早在“土改”斗地主的时期,他就扛过红缨枪,而且还使红缨枪的枪头子见过血。那是在斗争会上,那些血是一个老实巴交又富得肥油乱流的地主膀子上的血。“老鹰的心可真辣呀,”几十年后,一个看着老鹰长大的老者咧着没牙的瘪嘴眯缝着没了睫毛的眼睛这样向年轻人描述,“他拿着枪头子直往××身上杵,硬杵,就这样——”他瘦骨嶙峋的衰老身子艰难地摆出架势,瘪嘴“嘿嘿”着,牙床在挫动,做着木杈叉草的动作,“血流得哗哗叫,××直声嗷号,吓得妇女小孩都哭了,都不敢睁眼看!”但你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寿星的架势里可以看出,一旦他得了势,他的心也不比老鹰甜多少。老者是站在田野里的土路上,一手扶着拐棍,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坟丘说的这番话。此时离老鹰作古住进那处坟丘已有十年之久。

要是老鹰不得寸进尺,不去对着鱼鳞“呸呸”两口,又跺了两脚,也许南塘会以某种比较委婉的方式提他个醒,让他见点颜色,知道她的厉害,也就罢了。可饭场里的老鹰并没就此罢休,他不但说了冒犯神明的话,还三口并作两口把筷子上的窝头捣弄得没了影儿,然后他走向了水拖车。水拖车还在那儿发着癔症,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那么一直捧着个鱼鳞,呆愣愣地枯站着。吞咽的人们看出了不对劲儿,但都不说话,只是各就各位,蹲倚着一棵一棵的树干继续嘴里的活计。水拖车吧嗒吧嗒嘴,想说什么,但也说不出什么。他虚幻的眼睛盯视着老鹰,不知道老鹰要对他干什么,也弄不清他撒了村里池塘的鱼是不是犯了法、犯了罪,而现在又放出了被认为子虚乌有的大红鱼又是散布迷信,罪上加罪,看来要被众人指捣着额头鼻子好好地斗一场了。他茫然无措。他有点后悔没有藏好他的秘密了。大伙儿仍在专注地吃饭,看上去漠不关心饭场中央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呢,谁的心也没在嘴上,你从那不时掀起来一角的眼帘可以窥出真相。有一场热闹可看了,大伙儿巴不得赶紧出个三长两短来打碎死一般的寂静。

老鹰不由分说,腾出一只手猛地夺过来鱼鳞,正着看看,反着又看看。“球破鱼鳞!”老鹰说,“宣传迷信!”老鹰又说,“——你是不是又想上上绳啦?!”老鹰抬起头,眍䁖在眶洞里的眼光向水拖车攒射。“不,不不……”水拖车摇晃着双手,做着投降的架势,“我不,我不想,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不不”,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接着就像当时的电影里所有的坏人形象那样,贼头贼脑地溜走了,没去再管他担心的那片红鱼鳞。

老鹰朝着水拖车的背影使劲“呸”了一口,然后用力一摔,他本来想让鱼鳞啪地磕响一声,来作为这场小小风波的终结,也给他砌个下场的台阶。可是鱼鳞没有因为他的愿望而变得沉重一些,它离开他的手,反而一飘,又飞高了一截,然后转悠了两圈,竟又翩翩地踅落在了老鹰的面前,看上去像是在故意捣蛋。老鹰觉得鱼鳞是在找他的难堪,在村子里他向来想咋的就咋的,还没有谁敢这样跟他公然作对。“呸——呸——”他对着地上的鱼鳞吐了两口,还不解气,又咣咣跺了两脚,连他端着的煮红薯干都从碗里跳了出来。鱼鳞上正照了一束阳光,红艳艳像一只狡黠的红眼睛,嘲弄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似乎在说: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说这话的时候是农历四月初,麦子已开始打泡,麦田里的葱绿一下子苍老了,变得发灰,像是一个还没出门的姑娘不经意间怀了孕,黯然迷失了昨日的红颜。洋槐花正在肆无忌惮地绽放,香气在村庄里、田野里四处徘徊,吸引得黄鹂投进绿叶的怀抱里跳来蹶去。百灵鸟不分白天黑夜地放开歌喉,大唱恋歌。很快布谷鸟也从南方飞来,“麦秸垛垛,麦秸垛垛……”它们在天空中孤独地呼唤着,它们的谶语使麦梢发黄,直到在它们得意扬扬的笑声里,整个田野变成光芒四射的黄金。各种各样的农活接踵而至:栽红薯、钻麦棵、点播玉米、造打麦场、收割油菜……底下麦收就开始了。麦收,是一年中最重的一大宗活计,村子里小到四五岁的孩子,大到八十岁的老太婆,全都行动了起来。大田里二色的庄稼极少,除了麦子还是麦子,他们要趁着好晴天,尽快把黄澄澄的麦子从田野搜罗到茓子里粮囤里,否则天一变脸——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因为接下来就是雨季(梅雨季节),天一连阴,没有十天半月就别想让它崭露笑容——他们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的收成,不烂到地里,收到手里的也将是一堆虫屎般的黑暗霉粒。在短短的二十天不到的时间里,人们累死又累活,身上蜕了一层皮又蜕一层皮。水拖车从南塘里挂来的那片鱼鳞,无论怎么说也挂不住人们的心,它和它引起的那场小小的风波,就像村庄里下蛋的母鸡的一阵啼鸣,咯哒过了也就咯哒过了,不会留下一点儿痕迹。那片鱼鳞的红光再一次刺痛人们的神经,是在两个月之后,在南塘通往大路的那条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