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2页)

公社领导们骑着自行车,一天能来工地上好几趟。他们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动不动就脾气大发,嫌工程进展得太慢太慢,照这个挖法,别说初十,过了十五也不一定有一口池塘光光鲜鲜躺在这一片土地上,好让几十里开外的一个会议大吃一惊(说不定哪个头儿脑子一热还要率领一干会众过来参观呢)。而过了十五,已真正像一句歇后语说的那样:十五贴门神——(过年)晚半月了!在料峭的寒风里,领导们习惯指指划划的手开始抹脑门,他们的脑门急出了细汗。接着领导们开始挽裤脚,并且踢掉了鞋袜,以身作则,和每个公社社员一样走进了冰凌碴子哗啦啦乱叫的薄水里。在豫东平原,“春节”仅仅是一个虚拟的节日,因为大多数年头,过了春节比不过春节更寒冷,正月里才是真正的冬天,而春天温暖的气息要等到半个月后才丝丝缕缕渗进仍能结出霜雪的空气里。水是很冷,但冷有冷的好处,冰凌碴子划破皮肤的时候不再有疼痛的感觉。他们的心里都燃着一团火,都觉着正在干的是一项伟大得不得了的事业,一个个就像被初恋点燃了的小伙子。小小的一处窝凹里,密集了几百上千人,有四条斜斜的坡道向上头运土,独轮车、架子车(当时刚刚时兴)……一刻不停地在吱吱呀呀呻吟,为了加快进度,人们甚至用上了箩筐和扁担。没有谁再走出初具雏形的池塘里吃饭,人们拄着铁锹或者扁担,三口并作两口处理掉炊事员送来的饭食;也没人再把觉当成觉去睡。工地上彻夜灯火通明,困了就轮番去窝棚里歇一会儿,多少年之后,那些被南塘的初冰冻出关节炎并遗留终生的人们,还在啧啧地忆想那一刻的睡眠是多么香甜,几乎是头一挨着什么东西马上就蹿入了梦乡,连个预备的过程都不给你留,甚至有人干着活儿,手脚机械地动作着就已经睡着说起了梦话。工程进展得极其顺利,当那个会议在县城如期召开的时候,南塘,这个初出深闺的女子,已经翠碧地躺卧在旷野里,被几十里外的三级干部会议的会众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议论纷纷。让公社领导们略感遗憾的是,县上的头头脑脑们没有大手一挥领人前来参观,而仅仅是让挖塘事件变作某一位重要人物发出的浑厚声音在主席台上空混浊的空气中震荡片刻,赢来一片无奈、盲目而零乱的掌声之后就被彻底忘掉。

发现那个没有头的人是在初九那天黎明,一个胜利在望的日子,他横躺在池塘西南角的一条坡道旁边,黑塌塌一堆。一个睡眼惺忪的人踢了他一脚,“起来!”他喝道,“偷懒也不找个地方,这儿能做梦吗!”他当然不知道他脚下的这个人已经永远进入了梦乡,无论他怎样踢打再也不会站起来,他的脚感到了没有抵抗的软塌塌的重浊,促使他弯下身来,接着他就直着嗓门大呼大叫:“不好!死人啦!死人啦!……”

那个人是死了,确定无疑死了,因为人们拨拉了好一阵,也没有看见他的头,不知道他的身子哪端是上哪端是下。后来人们才反应过来:他的头早没了,被不知多少辆架子车或独轮车的车轮碾掉了。他或许困得厉害,想在车路一旁打个盹,不知怎么样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齁齁而睡,没在意脖颈横在了车辙沟里,于是一辆辆接踵而来的架子车的车轮不客气地从他的脖子上经过。也许他是低血糖休克,一下子晕厥,因为工地上伙食并不充足,不可能人人都能吃饱。他可能剧烈挣扎过,但半睡半醒干活的人们谁也不会注意。天是这么黑,几盏昏黄的桅灯不可能驱走浓重的黑暗;声音是这么稠密,各种各样姿势的人体又是这么摩肩蹭背、举目皆是……反正是这个在车辙沟里挣扎的人被忽略了,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痛苦的哀号,又一辆车子走过了他的脖颈。他的脖颈不是钢铁,而是骨头和血肉,所以天亮之后,人们不得不去用铁锹在水里捕捞,在土堆里拨拉,竭力想替他找到失去的头颅,还他一个完全的身首。他的颈项被一趟又一趟车辆的车轮一点一点轧碎,直至分离开来,然后滚落进了塘底。也许有人的锹刃探进了这颗在昨天还会思考的头颅,但他肯定以为是一块大砂姜,就哼哧一声用力一蹬,又一磕,头颅就裂成两瓣。裂成两瓣的头颅又被另一只锹锨再度切开……直至大大小小的碎块被某些铁锹铲着扔进某些车子的土堆中。

那人是哪个村的?——没人能记得清。人们记得的是那人的媳妇,才三十多岁,看上去却像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一脸的皱纹,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扯着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他们四口子围着那具没有头的尸体呼天号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当时的公社领导们都在场,领导们碰了下头,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给这个家庭予以赔偿。他们给了那个妇女二十块钱、五十斤小麦、二斤小磨香油(当时这些都不是小数目),让她揉着哭肿的眼睛,嘴角藏不住笑意地离开了。这些财物使她很顺利地在一个月后又成了别的男人的媳妇,而且一年之后就给那三个孩子添了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