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妻(第9/11页)
“你们知道,他是诗人脾气,追求的是有激情的生活。日常的生活他是过不下去的。他说了,那样的日子里没有爱,有的只是忍受。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失去爱的能力。我听不懂他的话,总是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喜欢女孩子的,我就想,是不是我生了男孩,惹他不高兴了。好像也不是。他还是很爱孩子的。不然,后来他也不会把孩子接到上海。你们还记得吧,几年前,报纸上说,四川大熊猫保护区的竹子开了花,成片枯死,熊猫都饿坏了。他看过报纸,就怎么也睡不着。连夜写了一首诗,一首很长的诗,号召人们捐款救助大熊猫。我担心他写累了,给他沏了一杯茶,可他却说我把他的思路打乱了。”说到这里,引弟笑出了声,不是自嘲,也不是嘲笑前夫。如果用她的名字来打个比方,那就像是在谈论弟弟的一件趣事似的。她说:“我当时就想,怎么?我还不如一只熊猫吗?天还没亮,他就把诗送去了广播电台。当天就播出了,报纸上也登了,整整一版。发的稿费,他全都捐给了大熊猫。是我和他一起去捐的,对了,还有儿子。在路上,我就对他说,我看出来了,你是在和我闹。你说你生活中没有了爱,那是假的,你不是还爱着大熊猫吗?我这么一说,他就停在一棵悬铃木下面不走了。孩子在他肩上闹,他听任他闹。他不看我,而是盯着悬铃木树上的果球。他说,我说的是爱情。我和你没有了爱情,只剩下了感情。他把我说得迷迷糊糊的。夫妻间的感情不就是爱情吗?他说不,不是的。他请我相信,他并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我相信他。他确实没爱上别人。”
杜蓓打断了引弟。她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心理障碍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换句话说,就是肚里有屁,想放就放,她想告诉引弟,那个时候,她和他已经爱上了。她对引弟说:“大姐,他可能真的在骗你,那时候,我和他已经……”
“不,那时候你还没上研究生呢。你和他什么时候好上的,我都清楚。云台山宾馆,你们是第一次吧。这我都知道,还是他告诉我的。我说了,他并不隐瞒我。说到你,其实你第一次到家里来,我一见他看你的那种眼神,我就知道他动心了。好多时候,我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知道他。小妹,说来也是大姐的不对,那时候要是我提醒提醒你,你或许——”引弟说着,又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他迟早会爱上别人的,只不过碰巧是你,当然,你是个好人,比我有学问,我应该替他高兴,当然我也难受过一阵。可后来,还是我主动在离婚书上签的字。签完字,我跑到这里哭了一场,”她指着朋友说,“不信你问他,当时他们夫妇俩也和我一起哭,可哭完就过去了。小妹,现在我是你的大姐了,我就实话说,你和他要是不幸福,我就会很揪心。为你难受,也为他难受。在这个事情上,我是有责任的。小妹,你知道我是个医生。有时候,我就觉得,你们的爱情就像我接生的婴儿,我和婴儿的父母一样,盼孩子平平安安,健康成长。”引弟说话的时候,朋友一直在自斟自饮。杜蓓想,大概引弟的讲述,让他感到了不舒服,因为引弟在话语之间还是流露出了对前夫的爱。杜蓓想,其实最有理由不舒服的是自己,但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杜蓓现在有的只是一种冲动,她很想告诉引弟:刚才你所提到的那种厌倦,其实我也有;在出国以前,那种厌倦就像鬼神附体一样,附在了我的身上。不同的只是,那个时候是丈夫厌烦引弟,而出国前是我厌烦丈夫,而这正是我出国访学的真正原因。但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称为大姐的女人,杜蓓心软了。她意识到,如果自己说出这个真相,引弟一定会难以承受,因为引弟会觉得自己当初的牺牲毫无价值。
“你想得太多了,反正是他对不起你。”朋友对引弟说。他喝得有点多了,一句话没说完,就打了两个酒嗝。引弟把他的酒杯夺了过来,反扣到了桌子上。虽然桌子上还有杯子,但朋友却像孩子似的要把那只酒杯夺回来。他们互相拉扯,越来越像孩子的游戏,越来越像夫妻间的打闹逗趣。杜蓓想起自己刚结婚的时候,也曾用这种方式劝丈夫不要贪杯。其实当时还沉浸在幸福中的丈夫并不贪杯。那时候他柔情似水,既有着哲学家的理智,又有着诗人的激情。她曾看过丈夫的一篇短文,说的就是醉酒。里面的句子她还记得:醉酒是对幸福的忘却,是祈祷后的绝望,是酩酊的灵魂在泥淖中的奄奄一息。他说,他即便喝醉了,那也只是“有节制的醉”。Sobria ebrietas,有节制的醉!她掌握的第一句拉丁文,就是在那篇文章中学会的。丈夫说,有节制的醉是一种胜景,就像爱情中的男人在血管贲张之后的眩晕……但后来,等他真的贪杯的时候,她却懒得搭理他了。想起来了,她只管过一次。她把剩余的几个酒杯全都扔进了垃圾道。眼下,她看见引弟在重复她的动作。她还看见,为了让引弟松手,朋友夸张地做出用烟头烫她的架势。而引弟呢,一边求饶,一边把杯子藏到了身后。她还把杜蓓也拉了起来。瞧她的动作有多快,杜蓓还没有做出反应,她就把杯子塞到杜蓓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