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肾源(第4/6页)

更年期的缘故,徐金玲近年来睡眠不好,跟丈夫各居一室。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听着丈夫屋里传出的呼噜声,她会胡思乱想,他与许多女人有染,在外有没有私生子呢?万一他退休后,没有忌讳了,突然告诉她,他还有另外的子女,她该怎么办?她最怕出现的事情,在丈夫得了尿毒症后,她却巴望着出现。如果陈金谷有私生子,那个孩子的家境,想必不比他们家优裕。她可以保下自己的儿女,给对方钱,让陈金谷的私生子,给丈夫一颗肾!所以陈金谷转院到林市后,她和他独自待在病房时,她不止一次暗示他,如果他在外面有私生子,能救他的话,她会认下孩子。

陈金谷一直忍着,但在徐金玲的诱导下,绝望之际,他还是说出了压抑在心头的秘密。

这个秘密,他一年前才知道,虽说他是这个秘密的制造者。

去年深秋时节,陈金谷下班时,在传达室门外,被一个老女人叫住。

她看上去很老了,穿深蓝色丝绒旗袍,外搭一件黑色羊毛开衫,半高跟黑皮鞋,戴一顶灰绒帽,又矮又瘦,面色暗黄,一脸褶子,但眼睛却很明亮。陈金谷以为她是上访户,告诉她如果有冤屈,可去信访办。这时那女人颤抖着叫了一声“金谷——”然后轻声说:“您不记得一个叫刘爱娣的知青了吗?三十年前,在青山林业局——”

陈金谷愣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的刘爱娣,她是桦岭林场学校的美术老师,上海知青,长得娇小玲珑,白白净净,皮肤嫩如豆腐,弯弯的眉,月牙形嘴,一笑唇角隐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二十多的人了,看上去却像十七八岁的少女。那时正是知青返城高潮,青山林业局所属的知青,大都来自上海和温州,从事教学工作,陈金谷当时是林业局副局长,兼任知青办主任。知青们为了尽早返城,没有不巴结他的,想着法子送礼,其中就有投怀送抱的女知青。但陈金谷不吃这一套,他有妻儿,而且仕途刚起步,不能不谨慎。

陈金谷和刘爱娣相识,非常偶然。符合政策的知青,纷纷返城了,可他听说桦岭林场学校有个上海女知青,却不愿回城。赶巧那年腊月,林业局领导纷纷下基层,进行春节前的慰问走访,陈金谷去的又恰好是桦岭林场,他特意安排一站,去慰问留守在学校的老师,就这样见到了她。

学校放寒假了,刘爱娣一个人住在宿舍。陈金谷永远不会忘记刘爱娣那天的装束:高领白毛衣,黑色背带裤,用一块银粉色丝绸手帕高高吊起的马尾辫,看上去像是一株蓬勃的杜鹃。户外白雪苍茫,她的屋子却是春光无限。挂满霜雪的南窗下,放置着一个松木画架,画布上展现着春日森林的情景,溪流潺潺,野花吐蕊,蜂飞蝶舞。陈金谷问刘爱娣,你怎么画反季节的风景?刘爱娣笑着说,冬天画春天,日子就好过了。陈金谷问她为什么不想回上海,她说父母不在了,只有哥哥在沪,回去没奔头。再说她喜欢桦岭林场,这里四季都是风景,她愿意留在这儿,一辈子教孩子画画。

陈金谷这次走访归来,再也忘不掉刘爱娣。从此之后,他常去桦岭林场检查工作,反正从青山到那里,也就一小时的车程。他每次去,总要找借口看看刘爱娣。刘爱娣与他熟了以后,到青山县买绘画用品时,也顺道去看陈金谷。他们相识的第二年,一个冬天的周末,刘爱娣来青山时赶上大雪,交通阻断,只得住进招待所。大雪,寒流,北风,午后三点就陷入黑暗的天色,让陈金谷在探望她时,热血沸腾,忍不住上前拥抱她。刘爱娣没拒绝,他顺势把她抱在床上。刘爱娣在招待所住了三天,陈金谷每天都去一次。招待所的服务员一见局领导来,赶紧躲出去,反正雪天也没其他的客人。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爱娣回到桦岭林场一周后,青山林业局党委书记找陈金谷谈话,说你这么年轻,前程无量,有家有业的,千万不能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啊。陈金谷害怕了,刘爱娣再来找他,他让秘书给挡在门外,找借口不见。怕她赖上他,陈金谷积极联系上海方面,令其返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林业局办公室,刘爱娣在返城的一系列手续上签字。已经春天了,她却穿着灰布棉袍,臃肿不堪,气色灰黄,像块咸菜疙瘩。她要离开时,陈金谷拿出备好的一千五百块钱,递给刘爱娣,说是回到上海后,处处需要钱,这是他的一点心意。出乎陈金谷意料,刘爱娣没有把钱撇在他脸上,她不但接了过去,而且紧紧攥住,这使得陈金谷内心对她的愧疚,烟消云散了。

他们一别三十年,再无音讯。

突然现身的刘爱娣,不像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完全是个老人了。陈金谷不知她为何而来,本想步行回家的他,连忙打电话叫来自己的司机,说是招待老战友,带她去了一家酒店,在一个包间坐下,细问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