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肾源(第2/6页)

陈金谷的两颗失去斗志的肾,就像潜伏在身体里的两个叛徒,把他推到了生命的悬崖,让他看到了平素见不到的风景。

陈金谷深知官场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重病在身,让他有了更深切的体会。他没转院前,在松山地区医院住院期间,各部门和各县区局的官员们,也都礼节性地前来探视。但他们探视时塞给他的钱,比起以前他爱人生病住院时送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这明显表明,他们知道他在副书记的岗位干不长了,他没用了。以陈金谷的年龄,他本该在前年班子换届时去人大的,但他呼风唤雨惯了,害怕失去权力。在官场赋闲,与退休后享受闲适的生活,完全不是一回事。陈金谷动用孔方兄,贿赂上一级组织部门的主要领导,留在了原职。但他这一病,等于把自己又安排到人大了。与他同级别的,换届时就盯着他的位置而未能如愿的,知道他得尿毒症了,就像寒冬时分听见了春水流动,欣喜至极,已经开始四处活动,等待接任。这样的人来医院探望他时,嘴上是安慰的话,神情却像中了头彩似的。而那些想要提拔的后备干部,以前像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追逐他,用金钱的浪花拍打他这块权力的礁石,现在他们一夜之间退潮了。陈金谷知道,即便自己不提出去人大,上级组织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把他调整过去;而他想体面地离开,所以在转院去林市时,他以重病为由,主动向上级组织部门写了请调报告。

陈庆北虽然不愿捐肾给父亲,但他积极帮助他寻找肾源。父亲这一病,他才知道需要肾移植的患者甚众。按照时间排序,轮到陈金谷起码要三年以后。他靠透析能不能维持三年,是未知数。但陈庆北认为没有钱办不了的事情,他拿出十万元加塞儿,医生果然答应只要有合适的供体,配型相符,会给陈金谷。陈庆北还与一个绰号叫麻三的人联系上了,他是做黑器官交易的,如果正规渠道太慢,由他帮忙买肾。

医院那边迟迟无动静,倒是麻三,很快给陈庆北带来消息,说有个四十二岁的男人,愿意卖出一颗肾。这人是下岗工人,母亲瘫痪在床,妻子一身病,孩子刚上大学,这些年他除了打零工,就靠卖血来维持生活。麻三说此人嫌卖血来钱慢,想卖肾得笔大钱,改善家庭经济窘状。卖肾的人开价四十万,麻三说他想从中获利二十万。也就是说,只要买家付他六十万,交易就可进行。

陈庆北一口答应了,让麻三将那人带来,进行全面体检。

那男人面色灰黄,瘦得皮包骨,像从难民营出来的。因为常年卖血,他来医院体检时,知道要抽血,惯常地喝了两碗红糖水。麻三只得将他带回去,第二天空腹再来。结果谁也没想到,那男人竟检查出了艾滋病!

陈庆北气坏了,将化验单撇给麻三,说:“他他妈的得了这病,还要卖肾,你们这不是合伙儿坑老子吗?”

麻三并不知道那人有艾滋病,他也生气,一脚踹倒那男人,骂:“你他妈的想钱想疯了吧?有艾滋病你卖鸡巴毛肾啊!”

那男人瘫在地上,爬着去捡麻三扔掉的化验单,喃喃自语着,“俺咋就这么倒霉呢?春天卖血时,俺检查还没这病呢,老天这不是不让人活了吗?”

“卖血的有几个是他妈干净的!”麻三又踹了那男人一脚,将挣扎着要站起来的他,又踢回到地上。

麻三很快又领来一个卖肾的人。

他是个大货车司机,高个儿,不胖不瘦,粗粗拉拉的,步伐矫健,看上去很壮。陈庆北问他为什么卖肾,他说你没见我的眼袋大得像哺乳期女人的奶吗?他说自己每天开着大货车跑在高速路上,连轴转,有时开着开着车就睡着了。小的车祸出过两起了,一次冲破高速路护栏,撞在农民的麦秸垛上;一次是下雪时,撞在一辆面包车的屁股上。他说麦秸垛和雪花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因为下雪,高速限速,他的车开得跟平素一样快的话,打盹儿那一瞬,大货车失去控制,会把前方的面包车撞翻了,那里可是六条人命啊!他说自己不能再冒险了,卖个肾,开家小型汽车修理铺,平平安安过日子算了!

大货车司机全面体检后,除了轻度脂肪肝,胆固醇偏高,没别的毛病。而且最最重要的,他的肾与陈金谷的,配型相符!他说自己肾好,开价五十万,陈庆北答应了他。

配型结果出来的当晚,麻三和陈庆北都很高兴,他们约上大货车司机,在一家酒楼相聚,商量换肾的具体事宜。大货车司机表示,只要五十万到他账户,他立刻就上手术台。但几杯酒落肚后,他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立刻变卦,说他不卖肾了。陈庆北以为他是有意抬价,主动说可再加五万,但大货车司机说没接电话前,他的肾是他一个人的,可以做主,现在他的肾是两个人的了,他说了不算了。原来他离婚六年,对前妻念念不忘,一直想复婚,百般乞求,就是没用;可刚才前妻打来电话,同意复婚了。大货车司机说,他失去一颗肾,身体等于少了一轮太阳,万一伺候不了自己的女人了,这个家还得散。大货车司机说完,作揖求饶,主动买单,带着要复婚的喜悦,哼着小曲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