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李养顺虽然将诉讼书撤回来了,但次郎的冷淡态度并没有明显转变,他早出晚归,连李养顺的面也很少见了。有时来看看母亲也都是趁李养啦不在的时候过来,问候两句就走,从不多待。

胜治叔叔来过两次,说李养顺不该收回状子,他们回家时间不短,次郎在财产方面应该有所表示,这样拖拉沉默是不对的。从叔叔的话语中李养顺感觉到胜利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叔叔的撺掇,胜治叔叔是儿子下一告的后台和支持者。

他搞不淸楚叔叔和弟弟有过什么过结儿。他向叔叔提起刀的事,叔叔说:这把刀之所以到今天还有如此大的威慑力,让人一见面感到恐惧,说明使用它的人的勇猛无畏,这正是它的抻奇所在十多年了啊,我和你的父亲到中国去打仗,那时我们的年龄就像今天的小春和胜利,兄弟俩一同穿上军装,一同登上‘丸之内号’由横滨开往烟台。当年我们那种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精神在现在的青年身上已经根本看不到了。为建立亚洲人的亚洲,为解放东亚,我们日本民族,我们上野家族,是付出广巨大代价的啊。”李养顺突然觉得刚才感觉还很亲切的叔叔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疏远,他旳嘴唇动了动,不知该从哪里驳回了钗叔的论点。

梦莲说:“叔叔您说的可不在理,日本人光在南京就杀了我们好几十万人呢,怎么能说是解放我们呢?”

叔叔说:“那场战争与其说是侵略,不如说所有的亚洲国家由此而从欧洲殖民统治下获得了独立,二战以后不是亚洲再没有殖民地了吗?这么看,你们的父亲是没有白死的,是值得全家永远纪念的,看见这把刀就像看见你们的父亲一样的了。”

梦莲说:“您的珲已经歪得回不到正道上来了,我们老李家十几口人让日本人一夜之间都给杀了,我们心上的伤痛我们也会永远记着的。”

叔叔说:“我理解你们的感情,但这把刀在这儿已经摆放了几十年了,不能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改变它的位置。”

梦莲说:“它的位置不能动,我们的位置是可以动的。”叔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梦莲说:“就是这个意思。”

梦莲和贞子整日在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点点头,有时竟连话也没的说。梦莲总感到彼此之间隔着什么。贞子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和她的女儿理惠那种横眉冷目的不肩其实是如出一辙的近似,让人从心里难于接受。一种压抑的感觉使她喘不过气来,她不喜欢日本,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中国,那里虽然穷,虽然破,但那里的人好处,至少彼此之间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小春回来,梦莲将这种感觉说了,小春说:“日本人都是这样,刚接触时热得什么似的,烧不了三天就冷了,所有回来的残留孤儿都有这种体会,并不是您一个人。”

梦莲说他们怎么这样呢?”

小春说这就是日本,跟中国完全不一样,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凝聚力和认同感,说白了就是不让您进入他们的圈子,不让您进入他们的范围。”

梦莲说我也没想进他们的什么圈子啊。”

白天,梦莲在院里晾晒国内婆婆缝制的小棉袄,贞子恰好路过,贞子说:“听说哥哥要去卖拉面?”

梦莲说只是个想法。”

贞子说:“经营饮食业必须有营养师的资格证明,否则不予批准”

梦莲说是这样啊……”

贞子说:“在日本要挣点钱也不是很容易。”

梦莲问怎么才能拿到营养师的资格证明。

贞子说:“那要进入专门的职业学校学习,通过有关部门统一考试才行。”

梦莲听了以后心情变得很坏。从院里进屋,梦莲看见婆婆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梦莲走过去将婆婆的头发攥在手心里,一下一下,慢慢地帮婆婆梳理着。婆婆的头发又浓又密,无一根杂色的白,这点,李养顺和次郎都很像他们的母亲。

“洗洗吧。”婆婆说的是中国话。

“哈依。”梦莲回答的是日本话。

一切都在下意识的不自觉中。

洗完头,梦莲赶忙用吹风机将婆婆的头发吹干,绾了个蓬松的髻,婆婆舒服地微闭着眼,任着梦莲摆布。

“有些累了。”婆婆说。

梦莲销好被褥抉婆婆躺下了,她忽然觉得婆婆今天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太正常了,她有些不放心,走过去仔细观察,婆婆已经睡着了。

变天了,一夜大风,气温下降,开始飘落雪花。

李养顺夜里起来两次,他怕母亲像上次一样,闹屎。

第一次看母亲,母亲睡着,睡得很香。李养顺将手伸进被里摸摸,被里干松松的,他放心地回自己屋里。

第二次看母亲,母亲醒着,睁着眼睛。李养顺从未见过母亲这种目光,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清醒的目光,李养顺叫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