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研究寅次郎,柴又是必须要去的地方。阿南说,寅次郎的妹妹樱子开的小吃店“高木星老铺”就在柴又,店里的葛饼、黏米团是远近闻名的,正宗日本小吃。她还说,她和远山都一以做我的向导,有他们领着’找可以省去不少工夫。远山对逛柴又没一点儿兴趣,但是架不住阿南一个劲儿撺掇,只好答应,但实在勉强。就定在明天,远山说,明天他得上班,于是大家约好,下午五点半在上野车站中央坫口碰头。

在下班的这个特定时间里,上野车站人群如蚁。

我寻了个较为僻静的咖啡店门口,靠墙站着。偌大车站,上中下三层,地铁、国铁、新干线在这里交叉,却找不出一把给人坐的椅子。动京火车站成排成排的椅子又大又软,永远坐着千把人,万把人,提前一个钟头便坐到大椅子上去站队。时间长,队长,椅子也长。东京的时间浓缩了,椅子也就缩没了。

过来几个女孩,浓妆艳抹,蓬乱着头发,露着肩膀,像是才从被窝里钻出来。那京剧演员一样的厚鞋底,将她们的脚拉扯得离不开地面,拖拉着,走得很艰难;一个老太太,夹裹在滚滚人流中,望着头顶复杂的指跆标志发呆;柱子后面躺着的一位卷起了铺盖一沓《读卖新闻》,漫长的午睡结束了,那人将报纸、牛皮纸用塑料绳一捆,抡在肩上,趿着鞋,蓬头垢面,茫然地踱出了车站;对面饭铺飘出了葱花味儿。不少人进去吃下午饭,大都是男人,站着吃,端着大海碗,直往里倒辣椒油,模样一点儿也不斯文;新干线又一辆车幵出了,炮弹一样的车头,鱼一样地顺着轨道滑出去,光似的消逝了。看表格上闪亮的显示,那趙开往大阪的车,名字本来就叫“光”号。

一个男的,走过来,很婉转地问我是不是可以跟他到里面去喝杯咖啡。

“不打。”我说了一句中文。

“会说英语吗?”

“Take class’struggle as the key lnk。”天晓得我怎么冒出一句“以阶级斗争为纲”来。

他很礼貌地说,“有机会再请您。”

东京什么样的人都有,五光十色。

远山老远地朝我招手。我向他跑过去,他说,阿南给他的班上打过电话说是今天临时有事,出不来了。他征求我的意见,是改日去柴又,还是今天由他来陪同。

我说:“已经到这儿了,还是去吧。”

先乘车到代代木,又换了两次车,到柴又的时候已是七点钟了。一轮又大又红的落口,缓缓沉入静静的江户川中,远处田野间,腾起阵阵薄雾,烟一样地荡开来。河边,一条木板深入河中,一裁裁“木”桩也是水泥做的,也可以乱真。为此,有个记者还为它叫好,说它回归了自然。

远山领着我绕过一座叫帝释天的庙,沿着小街朝前走。街很窄,两旁的树上、电线杆上插着纸花和纸做的柳枝,随风飘扬很是好看,给绿阴很少的小街添了无限生机。街两旁全是卖小吃、小零碎的,白布棚子一家挤一家,小贩们彼此招呼,调笑,又不忘了随时吆喝,构成了此起彼伏的大合唱,一反日本市场温文尔雅的气氛。

一个男的,头上扎块手巾,在摆地摊卖书,那吆喝跟唱歌似的,“哎……来买吧!豁出去了,大贱卖啦。您不嫌便宜就来挑吧,挑上哪本拿哪本吧。哪位还嫌我卖的贵,那您别在这买,您到那边拐角看看去,那儿有的是一流商店,有红木屋,黑本屋,白木屋,不管您到哪家去,那儿的搽着胭脂抹着粉的大姐一出来,哪本书也得跟您要着一两干,今天咱们这儿不说那个价,不提多少钱的本儿,豁出去了,大贱卖。那位说了,您这儿怎么这么贱?我得跟您说明白,讲清楚。神田有家大书店,六法堂,欠税五百三十万,别看钱不多,让它马上交,这下子挤垮了六法堂,全部存书折本卖。咬着牙,出着血,便宜卖了。这本四百块,这本三百块,这本两百块,这本一百块,怎么样?还不买?还嫌贵?买一本搭一本,又降半价怎么样……,’

我听得简直入了神,想起了相声《卖布头》,想起了儿时见的拉场子卖大力丸的爷们儿,也好像从这儿找到了寅次郎语言的基调。

旁边一个小吃摊,女老板抓了几颗煮云豆硬往我嘴里塞,这种卖法别说在日本,就是在中国也不多见。云豆进了嘴,不好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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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遂掏出二百日元买了小碗,用纸包好,拿在于里,不敢吃。远山说边走边吃不妨事,这种吃相在别处不行,在这儿无所谓。这才注意到街上不少衣着考究的太太举着糖葫芦一样的鸡肉串,喃样哨得满嘴流油。在这里好像谁都放松了,再也不必记着什么三十度,四十五度,想吃便吃,想笑便笑,讨价还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像日本,又是地地道道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