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阿南说我该请客,在语言杂志上刊登论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杂志付给稿酬三万日元,实在也是不少了。请客当然少不了宫岛先生,不是他逐字逐句地帮助修改,热心地推荐,要想刊出,也未必那么容易。

偷偷打听了一下请客的行情,去大饭店吃顿饭,每人的最低消费是一万二千,一般饭馆吃定食,一两千尽可打发,却又拿不出手。

晚间在走廊里与阿南商议,阿南说,哪儿也不必去,在清水町的寓所最好,吃典型的中国饭饮子。我夸阿南聪明,能想出这样绝妙的办法来,阿南就很得意,说她前年到西安吃饺子宴,至今对中国的水饺情有独衷。

到研究室跟宫岛先生约好,星期天中午来清水町吃饺子。

头两天就开始打扫卫生,平时大家都忙,对生存环境不太在意,真要迎接重要客人了,才觉出我们活得实在是粗糖。首先卫生间的便池就不过关,黄溃很厚,味道难闻。其次,是厨房的杂乱,瓶瓶罐罐你用我用他也用,新的旧的,空的满的,堆了一世界,那啤汤汤水水,林林总总积成了陈年“老账”,趴在桌上地上灶台上,面目狰狞可怖。我用了一瓶清厕剂,一瓶洗碗液,用了两个半天,终于使得厕所与厨房可以素面与客人坦诚相见,用了半天时间使我房间的书籍和衣物分出两个阵营,有了清爽二字可言。扫除工作直到周六深夜才算结束,余下星期天上午专门对付绞子。

星期天一起床,就看见餐厅的桌子上摆了一瓶鲜花,肯定是阿南昨天晚上带回来的。有了花,房间内的空气清新了许多,色彩也丰富了,妤像我们的生活多么有情调,多么幸福舒展似的。阿南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给我帮忙,她不住地打哈欠,一副很疲惓的样子。昨天晚上她去阿路江酒吧打工回来得很晚,不惟是她,我们所扃的人睡眠永远是处于不足的状态。我敬佩阿南,她一个有钱人的女孩子,闲暇的时候常常出去打工,洗碗端盘子,每个钟点挣五六百日元,很是难得,不是那种赖在父母身上的虫子。

我和面,让阿南剁白菜。阿南一边剁菜一边拿着纸笔一道道地记录水饺制作工艺,还不时地画分解图,与其在帮忙,不如说在添乱。

厨房里的声响惊醒了远山,他从房间里走出来。今天没有穿那件沾满油彩的村衣,套了一件天蓝圆领衫,脸也刮得挺干净,一下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岁。他到厨房里问要不要给每人叫一碗荞麦面来先垫垫底,我说不用。他嗅了嗅饺子馅说,务必请多包点,他一个人就要吃很多很多。

“这家伙也随和了。”远山一进屋,阿南便说听说他设计的拉面广告杷对虾画成死王八肉色,吓得没人敢买,挨了公司业务经理的一顿训。”

“是吗?”我想起在柴又看到的吃河鱼广告,越看越觉得她跟那个画上的人物接近。包饺子只能让阿南打打下手,关镊时候她是帮不上忙的,特别在包的时候,根本就别指望她能把馅老老实实地装进皮里去。她手下制造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任谁也想不出它们会叫做饺子。无奈,我只好一个人连擀带包。远山又有话说“要吃很多很多”,所以,到宫岛先生进门的时候,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宫岛在玄关一边脱鞋一边将一瓶清酒递给迎接他的阿南。阿南虽然知道宫岛要来,但是真见到宫岛,她还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宫岛最近是全日本红得发紫的人物,星期六的黄金时间,他在电视台主持《日本语再开发》的节目。宫岛儒雅幽默,知识渊博,因此备受欢迎,这个栏目被评为全国最佳电视节目之一。宫岛成为很有人气的明星,他走到哪儿都有人向他问候,请他签名。

宫岛进来的时候,我看见远山开门探了一下头,很快又把门关上了。

不便一开始就把客人往饭桌前边让,我和阿南暂时将宫岛安置在我那间暂有头绪的卧室兼工作间里。想让远山过来陪陪老先生,却怎么也敲不开他的门。阿南伏在门上听了听,说里面没有声音,大概是出去了。我想,这个远山,脾气真的是很怪,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不知怎么了。

大学问家宫岛可能是头一次到寒酸留学生宿舍来,看什么都新鲜,包括我那个装衣的简易塑料篷式的衣柜和从垃圾堆捡来的学生书桌。我将惟一的一个蒲团让给先生坐,自己寻了个合适场地坐了。

“叶桑,你坐的是什么东西?”宫岛的眼睛很尖。

“是……书啊,书。”我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套精装的《国语构文论》。这套书印制精美,四本套在一个硬书套里,当小嵩坐正合适。

“为什么要坐书?”老头儿喝了一口我由国内带来的云雾茶,细细地品着味儿。我盼他能夸几句茶而忘了《国语构文论》,谁知并不,待那口茶从嗓子眼滚进食道以后,他抬起眼正视着我,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