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要来新房客了。”板桥一边挂窗帘一边对我说,“是东京大学研究中文的博士生,叫阿南逗子,上礼拜来看房子,原打算住楼底下两间一套的,听说楼上有位中国研究生,特意要求换上来住,说是随时可以请教。”

“阿南逗子。这个名挺好记。”

“阿南家可是个有钱的主儿,开着钢窗工厂,全国都有买卖。这回是小姐自己来住。”

“有钱人家的小姐,怕不容易搞好关系。”

“阿南是挺随和的一个人。”

正说着,远山从房间出来了,他夹着皮包准备上班去。跟昨晚上比,简直是变了一个人儿,头发抹了油,脸刮得光光的,泛着青。硬领雪白,西装笔挺,挺像回事儿。

见了我,他脸一红,直起直落,鞠了个躬说昨天失礼了,请您多多原谅。”

“没什么不舒服的了?”

“承蒙关照,全好了。昨天实在不像话。”他又弯了弯腰。温晒谦和又不拖泥带水,标准的公司职员做派。像一台使顺了手的电脑,上司都喜欢这样儿的。猫儿一样乖巧,狗儿一样忠诚,昨晚那个半疯似的魔障像具固执、阴鸷的老雕,充满野性地奢着翅儿。昨日,今日,是猫狗,是老雕,哪个是真的?

远山推开房门,一路小跑地朝地铁车站奔去。看他的背影,绝对是一个勤谨敬业的小职员,在茫茫人海中,是那种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上班族。

夜里,翻开《寅次郎》“啊一我时刻思念的柴又,让人牵肠挂肚的江户川,游荡在外的寅次郎今天终于又回到你身边。”

不好。这句话译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寅次郎变成了罗密欧。重町来。

的确是“很随和”,阿南搬来的当天,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到我房里来了,说是给我送来了她自己烤的苹果派。我吃着那派,竟体会不出多少好处,熟腾腾的烂苹果味,还发酸。阿南叽叽喳喳的,说她喜欢烹饪,喜欢美食,喜欢古老的中文。说完了又到远山房里去看猫画,大声地给予评价,无拘无束,产然是单元的主宰。她在门门放了一盆牛奶,引得八只猫朝圣般拥来,嬉闹、争抢、撕咬,乱哄哄挤作一团,盆翻奶泼,猫叫人笑,好不热闹。我站在一边,看她和那些猫周旋。

“它喜欢你呢。”阿南指着一只半大猫对我说,“多可爱的小东西。”

我敢说,谁让这7只破猫中的任何一只爱上了,那都将是最人的不幸,一群什么样的杂种呀!

像是要应证阿南的话,半大猫立时在我的脚下翻转了身,露出肚皮和那些不黑不黄的杂毛。我说,“这些猫闹得真够可以的:阿南说,“够可以的补语虚词。”

我没接碴,进屋了。一接碴,今天晚上就得搭进去。

她是专门研究汉语虚词的,爱刨根问底,在她的追问下,有时会搞得我连中国话也说不利落了。正如有时在我的进攻下,她也闹不清自己说的是不是日语了一样。

阿南的漂亮衣服很多,一天几换,简直能开个展览会。我们的聊天大部分在厨房里进行,各做各的饭,互相不掺和。我的饭食很简单,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是我饮食的主打,间或是方便面,很多时候是瞎凑合。阿南吃得比我讲究,常有昂贵的章鱼、牛肉、炸大妒,有时还让饭馆送来寿司,精美的圆漆盒里站着一个个挺精神的小饭团,上面盖着生鱼片、生蛤蜊、金光闪耀的生大马哈鱼籽……

阿南吃、穿虽讲究,学习上也极刻苦认真,毫不含糊。有时为一个词能查几本字典,跑几个图书馆。快到考试时便整日泡在屋里,跟我一样,天天吃方便面,也真难为了这位资本家的小姐竟耐得住如此清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