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清水町

寅次郎望着我,那双小眼睛也眨,蹙着眉,撇着嘴,顿具嘲讽意味,似乎窥觉出我的窘态。

车,寅次郎一渥美清。老天爷竟造化出这么一个丑得可以,憨得可爱的男人。

我合上书,将那胖乎乎的男人脸遮住,封面上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难受的男人?痛苦的男人?窝囊废男人抑或是倒霉的男人?找不出与相应日语词汇般配,适合寅次郎风格的汉语单词,自己也真够窝囊的了。难怪国内电影界只译了个《寅次郞的故事》,大省其事。

宫岛龙造是我的日本导师,我来东京国立语言研究所报到的第一个礼拜,他交给我两本书:一本是老舍著的《骆驼祥子》,一本就是山田洋次编的这本《寅次郎》。他说,都是口语性很强的文学作品,能把这两本书啃透,使东京的寅次郎跟北京的骆驼祥子的语言能融会贯通,达到一种出神入化,我就算毕业了。

“你,”宫岛把两本书推过来,慢条斯理地说,“不必每天来研究所上班。搞词汇学研究的,得先花两个月时间去逛大街,银座、上野、新宿,哪儿热闹往哪儿去,然后把山洋造次这本书译成汉语,年尾交稿。还有,你必须脱离中国留学生的语言环境,明白吗?”

“我,我住哪儿呢?”

“导师还负责找房子吗?”

两天后,我搬进了清水町这座公寓。

房主板桥弥一,当过日本兵,现在是日中友协的常务理事,退休在家,举办了一个板桥汉语学习班,请专人教授,学员都是家庭妇女和小职员。板桥为表示友好,免去了我租房的礼金和押金,每月只收房租两万四千元。这在东京是相当便宜的了。

每层楼只有一个单元,三室一厅,有厨房厕所,实际上是给一个家庭住的,然而这里大多是租给大学生和单身职员,单元便被拆开了,厕所、厨房公用。

与我同住一个单元的是个叫远山靖雄的男人。住进当天的晚上,房东板挢老头领着我去拜望他,还带了一盒东京馒头,板桥掏的钹,自然说是我送的。房东说,这位邻居是个安分守己的住户,在东京清野美术广告社供职,专门搞食品包装设计。月薪不少,却不会计划,加之设计的包装样式太怪,不招人喜欢,故而利用率非常低,为这他很苦恼,脾气也古怪,轻易不与人来往,老觉着别人看不起他。没事除了画画便是喝酒,醉归醉,从不惹事,连每月的房租也不拖欠一天。

敲开他的房门,我算是领略了这位“艺术家”的风姿,不蓝不灰一件衬衫,下摆在裤腰上进进出出,扭成一团。细窄的裤管,膝盖上两个大包,朝前凸着,脚下曳着一双木屐,四四方方,毛边,像是才从哪个木工棚捡来拴了根绳,草草登在脚上。脸黑,皮肤也粗,让你压根就猜不出他有多大岁数。

他叉着腰,门神似的堵在门口,并没有邀请我扪进屋的意思。我也知道,这种事先没有通知的拜访也就只有站在大门口寒暄的份儿。按当地规矩决不能登堂入室,更何况我也不想进那个门,屋里的空气实在难闻。

板桥把我介绍了半天,然后递上点心,接「来是我说,背的是《曰木语口常会话》初次见面用语”的第一段,开机关枪似的,一字不差,毫无语调与感情。

他抱着点心愣愣地听,许是头一次听外国人讲他们的本国语,全神贯注。见我用一串长长的敬语收了尾,立即接上一句“请多多关照”,弯了弯腰,拉上门进去了,把我和板桥干干地扔在走廊里。

“就是这样的人,心眼儿不错。”板桥解嘲地做出一副赞赏的模样,“住长了,熟了就好了。”

世界银行每月拨给我八万日元,房租去了近三分之一,余下的要买书,要吃饭,要坐车……一瓶矿泉水一百五十元,一棟小青菜二百五十元。北京的青菜机堆五毛一堆,在这儿竟成百上干地往上翻,真不可思议。

从牙缝里省钱,喝凉水,吃方便面,八万日元,一块一块地算计着花。出国生活水平反而下降,成了腰包干瘪的穷人,这是我没想到的!

导师宫岛说了,得出去走走,不能老在家呆着。

穷逛。

每天在外头跑,骑着房东的破自行车,上边“板桥弥一”几个字挺显眼,生怕路上哪个警察多事,冲着车主这个名字把我拦住。自行车被盗,这样的事在日本常有,都说是中国留学生干的,所以中国人骑标有日本人姓名的自行车,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犯罪嫌疑”。偏偏清水町的胡同口就有警察的一个点,一间小房,三面是窗,窗下挂一块小黑板,上面数字天天换,让人纳闷。小房里坐个警察,蓝衣蓝帽,多热的天也衣冠楚楚地捂着,很严肃也很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