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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文缛节,记不胜记。

青山女士的讲课终于告一段落,阿美凑到金静梓耳边说,昭子夫人来了。金静梓问哪个昭子,阿美说,就是小姐的姨妈啊。

金静梓一听,转身就朝外奔,将刚才学到的稳重优雅一股脑儿抛在了脑后。

门厅里站着一个穿运动衫的老太太,个子不高,但很匀称,因为天热,领口敞着,浑身散发出阳光的味道。从感觉上金静梓立刻就判断出,这就是姨妈,母亲的姝姝,是个离母亲和她最近最近的人。看到她,姨妈张开手臂,将她抱在怀里,姨妈的拥抱,绝不同与继母的拥抱,金静梓感觉得出,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亲近,不是那种让人看的作秀。

在姨妈带有太阳味的温暖臂膀里,金静梓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小姨。她是依照汉语习惯,用汉语叫的,但是姨妈听懂了,姨妈的眼圈红红的,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姨妈说,看见了你就跟看见邻子一样,她走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年轻……

金静梓将姨妈领进自己的卧室,那是她在吉冈家里惟一属于自己的领地,姨妈是自己的姨妈,如同那块领地一样,她不能允许任何人来与她分享。

她已经能够用纸和笔与姨妈单独进行交“谈”了,姨妈夸赞她曰语进步快,她说还是不精。姨妈说,学精了也别指望与他们有什么交流,这个家族就是这样,注重程式,注重规则,少的是亲情和关爱,你母亲对这个家已经没了一点儿希望,所以她走了,说是去开拓团,实则是一种逃离。别人家,都是一户一户走的,哪儿有单身女人进开拓团的,而且还带着孩子,你母亲是绝望了,她跨过日本海,就没打算再回来,走的时候,她将自己留在家里的所有痕迹都抹干净了……

金静梓问姨妈有没有母亲的照片,姨妈说有,接着从夹子里取出一张让她看。

照片上是一家人,男人绅士打扮,女人梳唐髻穿和服,他们的身后,是三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子。姨妈指点着,男人是外袓父八木缄吉,女的是外祖母八木澄江,又指着三个女孩让金静梓猜,哪个是她的妈妈。

金静梓看着三个区别不大的女孩,困惑地摇摇头。姨妈说,那你喜欢哪一个?

金静梓指了指正中间,抿着嘴乐的一个。

姨妈说,这可不是你妈妈,这是二姨,叫悦子,昭和十八年嫁到冲绳,以后再没了消息,据说是全家在炮火中遇难了。右边这个才是你的妈妈。

金静梓将照片再拿近一些,盯住那女孩使劲看,照片年代太久,人也照得太小,除了母亲身上的花棉袄,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昭子姨妈变戏法似的又抽出一张照片,是母亲的单人像,初看,金静梓以为那是自己,细看,才觉出母亲脸上的线条更柔和,鼻子更秀美。姨妈说,你和你母亲最相像的就是眼睛,最动人的也是眼睛,你们娘儿俩的眼神后面老有种忧郁,这好像是天生的,从杨贵紀那个时代就传下来了……

金静梓说母亲长得的确很美。

姨妈说,再美也没能拢住你父亲的心,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金静梓问起继母的事,姨妈说,一个鸭川的陪酒女罢了,过来时候就带着个子,很会笼络人的。

交谈中金静梓得知,年过七旬的姨妈在本莲沼开了一个小杂货铺,老伴已经故去,自己也无儿无女,本可以领社会保障金,却偏不,要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这使金静梓体会到姨妈身上有种和母亲十分相近的气质,不知是八木家的气质,还是杨贵妃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