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金静梓起得很晚,她以为赶不上早饭了,来到餐厅却发现下来得太早,父亲还没有起床,只有枝子在吃早餐。枝子说信彦一大早就到公司去了,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刘丽早来了,她的报酬是以小时计算,来了即便没事,工资也是照给的。金静梓问刘丽吃过早饭没有,刘丽说吃过了,金静梓让她随自己再吃一些,刘丽说合同上说了,管早餐,金静梓便也不再让。

阿美将金静梓的早餐端来,是白米饭、拌凉扁豆,半碗拉了黏儿的黄豆和一颗酸梅子。她没有想到吉冈家的早饭这样寒酸、单调,竟没了一点儿胃口。看枝子稀里呼噜吃得很香,她问碗里臭烘烘的豆子是是馊了。枝子说这叫纳豆,是发了酵的黄豆,日本人早餐桌上须臾不可离开的食物。金静梓又闻了闻那豆子,还是一股馊味。刘丽鼓动她尝尝,说纳豆就跟中国的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着可是香。金静梓还是不愿碰那黏糊糊的豆,她觉得那豆给人的感觉特別不好。枝子说姑姑不吃就不要勉强,这样的东西日本以外的人的确很难接受,“二战”时期,纳豆是日本国民的名贵食品,俘虏营给美国俘虏特意准备了纳豆,结果美国人将日本告上了法庭,说日本虐待俘虏,给俘虏吃馊豆子。金静梓勉强尝了一口纳豆,不咸不淡,黏黏糊糊,半天嘴里倒不清爽。喝了几口水,还是满嘴搜臭。枝子说习惯就好了,习惯了还会上瘾。金静梓想,她永远不会为这些馊豆子上瘾。

刘丽将手里正看的报纸推过来,上面有她和父亲的照片,照片!1的她腼腆地笑着,一脸的幸福。照片旁有重磅黑体:印染巨人蓝宝石失而复得。

金静梓不相信报纸上的姣妍女子就是自己,在国内,她是个普通的产科护士,如果没有什么重大医疗事故,没有什么见义勇为的壮举,她的面孔永远不会在当地报纸上出现,可是现在,只是跨过了一条长长的海,她还是她,竟成了受人注目,无比重要的人物……

刘丽说,你是不是觉得特不可思议,有种灰姑娘改变命运的感觉?

金静梓朝刘丽笑了笑,没作回答。

刘丽说,也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我现在顶愁苦的訧是没有一个印染巨头的爸爸,我真希望我也是个被遗忘在中国的日本孤儿,可惜不是!我现在倒成了在日本的中国孤儿,国内的爹妈没有任何经济背景,我在这儿每年还得为三十万元学费发愁,刷碗、当清洁工、端盘子,苦着哪!

金静梓问刘丽在学校是学什么的。刘丽说学经济,说她不喜欢这个专业,枯燥极了。金静梓说,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学呢?

刘丽说,毕了业好找工作。

金静梓问她,她喜欢的专业是什么。刘丽说,历史。又补充说,但是学了历史一点儿用没有,中国不需要研究日本历史的,日本不需要外国籍的日本历史教员,一切都是白搭。金静梓问刘丽日本为什么叫“大和”民族。刘丽说,顶早日本岛上一个人影没有,只有猴,八千年前,通古斯人由朝鲜半岛移居到日本列岛,成为了岛上最早的居民。通古斯也是后来女真、蒙古的祖先,这些人黄肤黑发,面长眼细,鼻扁嘴阔,善捕鱼狩猎。后来,又不断有南亚、中国大陆人员流入,各族群的交叉混合,成了日本的“大和族”。

金静梓说,跟北京的杂拌一样的。

两个人就笑,枝子见两个人笑,也跟着笑。笑完了,枝子沏了碗茶,用小盘托着,端到外头去了。金静梓以为外面来了客人,从门帘望出去,见枝子将茶献在佛龛前,敲了一下龛前的罄,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祷告起来。

金静梓问是不是天天如此,枝子说每天的第一杯清茶照例要敬奉给祖先,有佛龛的人家都是这样。金静梓问什么样的人家才有佛龛,枝子说顶门立户的长子屋里才有资格设立佛龛。金静梓看吉冈家的佛龛金碧辉煌,两旁点着圆形的长明灯,里面摆设着松枝、水果和鲜花,龛顶上吊着镂花铜香炉,后面站立着观世音菩萨,菩萨的旁边是袓宗的牌位,黑底金字,金静梓细看牌位上的字,竟是“妙禅大姐”。她问妙禅是谁,枝子说就是她的母亲,邻子夫人。金静梓问母亲怎的会有法号,枝子说吉冈家信奉的是禅宗,家里人故去以后都要向庙里住持请示法号,以作供奉。

正说着,父亲从楼上下来了,看金静梓在读牌位上的字,索性将装牌位的盒子拿下来,哗啦一下倒在榻榻米上。父亲说,一共十四块牌子,最前面是你母亲的,后面是祖父的、袓母的、曾祖的、高祖的……吉冈家的祖先都集聚在这个龛里。

十四块,该有多少代呢?金静梓看到,最下边一块牌子的字迹已经模糊,棱角已经磨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