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2页）

父亲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捆发黄的厚纸，打开来，竟铺了半间屋子，纸上画了一棵大树一样的表格，父亲指着树的根部说，这是吉冈家的老袓宗，平安时代京都以出售染料而发屐起来的吉冈宗志，这是第四十九代，明治时期首个引进西方先进印染工艺的吉冈秀明……这儿是我，这是你的母亲，这是你……

父亲的手指向大树的末梢，金静梓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吉冈静子，也看到了母亲的名字，吉冈邻子。但是，在她们的旁边竟是空的，图表上边没有继母喜梅子的名字，也没有哥哥吉冈信彦的名字。

父亲拿来几张久津的风景照，对金静梓说，这是你母亲的娘家，久津半岛的油谷町，一个很美的地方，杨贵妃就是从这片海滩踏上日本土地的。马嵬坡贵妃被缢死庙堂院内，皇上随六军进发四川，是陈玄礼看贵妃气息有所和缓，着人救护，沿汉江南下，至扬州，造空栌舟，将贵妃放逐海中，任其漂流……这段历史，只有久津的人知道。杨贵妃到日本改姓八木，从此隐姓埋名，淡泊存活，死后被埋葬在二尊院，那是八木家的祖坟。你母亲是八木家长女，家的姑娘各个美丽如仙人。

照片上是一片簿雾笼覃的海湾，一座小山，低矮平缓，像是海岸线的延长，深入到海的怀抱，天上有淡紫的霞，细碎缥缈，梦境样不可捉模。景致极美，与杨贵妃也是极相称的，这地点不知是杨贵妃选的还是日本人选的。金静梓想象不出，一个“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纤弱女子，马嵬惊变，死里逃生后又漂洋过海，几经风浪颠簸的女人，登上异国的沙滩时该是怎样一幅惨淡景象，是否也像她，满足中隐匿着丝丝缕缕排解不开的愁绪和难与人言的哀伤。

父亲说，大家公认她是最美的。

她不知父亲指的是杨贵妃，还是母亲。

父亲问她中国的养父家有没有家谱。这是她回到日本以后，第一次听到父亲提及中国养父养母的话，她认为，这样的话语应该在她刚踏进家门的时候就进行了。她告诉父亲，中国的养父家也有家谱，“文革”时候被抄走了，她的养父是伪满皇室成员，随着溥仪在苏联伯力蹲过监狱。父亲问她的养父叫什么名字，她说了，父亲的眼一下亮了起来，激动地说，了不起的人哪！满洲贵族，与日本帝国顶顶亲善的人，你的养父，我们都知道的，伟大的人物！父亲说着，跪在榻榻米上，朝着西方很虔诚地磕了一个头。金静梓知道，父亲的这个头是磕给中国养父的。磕完头，父亲又让金静梓写了养父养母的名字，说要到庙里请法号，摆在祖先的牌位旁边，日日供养。父亲对养父态度的变化，让金静梓感到意外，她闹不清，假若养父是中国普普通通的百姓，没有满洲国的经历，没有皇族的血统，父亲还会不会将他们供上佛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