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赤水之气上蒸为霞。

——《河图》

一九八四年初秋。

太阳即将沉落,富士山映衬着璀璨晚霞,在暮霭的云气中蒸腾。山的顶端已经披上了皑皑的雪,雪光反射着太阳,反射着彩霞,极致的辉煌,让人产生一种虚幻,一种飘浮,一种难以言说的失重感。金静梓看着渐渐隐入海平面的太阳,心中一片茫然,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样陌生,这样的不可思议,车窗外这座被摘去了脑袋,光溜溜的山,这鲜艳得怪诞,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霞光,包括收音机里开机关枪一样的陌生语言和旁边这位身上散发着香水气味,异母同胞的兄长,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但是她和这一切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她属于这陌生。

信彦用手点着天上的霞光说,这叫光煞,要变天了。

信彦的话金静梓根本没有听懂,但是她知道他是在谈论天气。如同对霞光和富士山内心一种本能的排斥一样,她对这个接触不到三个小时的兄长,同样有种不能认同的排斥,尽管前次随残留孤儿代表团来过日本,和他见过一面,但是那仓促的会见,实在给她没留下太多印象。现在,她要跟着他回家了,成为吉冈家族的一员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

五十年前,母亲带着刚满周岁的她,随着开拓团从东京来到中国满洲,到满洲的第三年,日本投降厂在回归日本的艰难旅途中,母亲死在一个叫葛裉庙的地方,是集体用手榴弹自裁的。她至今不明白,拖着孩子的母亲何以在日本即将投降,在生存日艰一曰的情况下,还要单身奔赴中国的东北?母亲在葛根庙离开她的时候,父亲又在哪里?

汽车拐进一个大院落,在楼门口刚停稳,就有女佣从里边奔出来,打开车门,高兴地说,欢迎您回来!

女佣的口气轻松自然,那感觉好像她不是来自遥远的中国,而是到附近散了会儿步,刚拉开房门,小狗就迎出菜的随意。紧接着,屋内又出来几个男女,站在台阶上,热情地向她寒暄着。一个穿米色和服的中年妇女从人群中向她走来,信彦在旁边说这是他的妻子,叫枝子。金静梓知道这是吉冈家的人,她的亲人,她热情地伸过手去,对方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明内了她的意思,拉过她的手说了很长一段话,金静梓什么也没听清,只记住了其中无数个“码斯”的音节。

人群后头挤出来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说一口标准汉语,自我介绍说叫刘丽,是吉冈家特意为她请来的翻译,也是她的曰文老师。有刘丽在身边,金静梓觉得踏实了许多,她从内心体会到了家里人对她关照的周到细心。

金静梓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大客厅,厅很大,有许多个落地窗,将傍晚的霞光不折不扣地收拢进来,尽管那霞光已经变作沉沉的灰色,仍旧油画般的美丽。窗外有花园,有润白的小石头塔,一束柔和的光打在上边,清冷淡雅,使环境显出了品位,显出了高洁,显出了主人不俗的审美。金静梓原以为父亲会在客厅里等候她,却没有,这让她多少有点儿失望。嫂嫂枝子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说父亲因为女儿的归来太激动了,心脏一时无法承受,现在正在卧室躺着,待稍微平静一会儿再来看她。她问要紧不要紧,枝子说有母亲在旁边关照着,歌会儿就好了。她想,枝子说的母余,应该指的是继母。

金静梓被让到小客厅暂时休息,小客厅的地毯很厚,摆设比大客厅更为精致,她惊讶一个家庭竟然会有两个接待客人的地方,而她在中国只住了一个单间,蜂窝煤炉子摆在过道,旁边倒扣的筐上放着油盐酱醋,上厕所得跑到楼道尽头,进了门睡觉的床铺一览无佘,没有客厅,客人来了,就坐床上……她住的那个筒子楼都是这种格局……

金静梓说,这个家里有俩客厅啊?

刘丽说,岂止俩,有五个呢!

金静梓看着刘丽没有说话,五个客厅,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刘丽说,奇怪吧?你父亲在静冈还有别墅呢,那儿地方更大,五栋楼,我们留学生去年夏令营就在那里。

金静梓无法想象五个客厅和五栋楼房,她的思维很乱,觉得一切都很虚幻,如同梦境。她的举止拘谨,手和脚都不知如何放置,倒显得刘丽更像个主人,她东揪瞅西看看,欣赏着厅里的各样小摆设,摆弄着房间内头顶、墙壁、地面各式各样的灯,没有一刻消停。

金静梓寻了钢琴旁边的木头凳子坐了,她不习惯坐沙发,家里新打的两个人造革弹簧沙发,她几乎从没在那上边搁过屁股,她不喜欢那柔软,那没着没落的柔软,给人以不踏实的感觉。现在她更不踏实,她觉得孤独无靠,尽管旁边有个活泼又自来熟的刘丽,使她在语言上不再傻子般的懵懂,她还是觉得孤独。吉冈家的亲戚们对她不能说不热情,对她的到来也表现出无限的惊喜,她依然觉得孤独。她是一个敏感、内敛的人,只是刚刚踏进吉冈家的门,甚至还没有见到父亲,她已经感到了不自在,感到了亲族们热情眼光背后的闪烁不定,她不能排除亲戚们看稀罕物的好奇,好像在审视一只走失了五十年又找回来的猫,尽管仍是原来的那只,却已有了太大的变化。于是,人们只是表面上承认,而内心却为那只猫设起了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