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3/4页)

继母说,昭子来过电话了,说老人俱乐部今天演话剧,她是管服装的,不好请假,所以来不了。昭子说了,改天一定来看静子。

金静梓问昭子是谁,父亲说是小姨妈。

枝子俯在父亲耳边说欢迎会的时间到了,主要客人和记者已经来了。父亲站起身,攥着她的手仍旧没有松开,所以,她跟着父亲一起站起来。

继母对父亲说,应该让静子换件衣裳。

父亲点点头。继母示意枝子领着她去换装,父亲在后面补充说,换和服,她是日本的女孩,不是中国的丫头。

金静梓来到了属于自己的卧室,落地窗外就是那座美丽的小塔,宽大松软的床,厚厚的长毛绒地毯,沙发上摆着绒布玩具,小柜上摆着小瓷人,床头柜上有鲜花……一切都体现出了女孩子的小情致。摆设在年龄上的错位让金静梓觉得隔膜,有种进错房间的惶恐,她站在门边,不敢迈动脚步。刘丽在房间转了几个圈招呼她说,进来呀,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金静梓摇摇头,她不能认可这个少女的房间。枝子说,房间内的玩具是父亲嘱咐准备的,在父亲的心里,静子永远是个没长大的女孩子,是吉冈家惟一的女儿。

金静梓索性靠在门框上不动弹,刘丽指着墙角的行李说,那些难道不都是你的?

人造革提包上印着上海某座高楼的白色图案,这是国内正在流行的很时髦的标志,这样的提包只有在上海才能买到。火车站里,谁能提着有上海图案的人造革提兜被视为新潮,有身份,而大多人使用的还是那种黄帆布,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布兜。领导新潮流的上海提包,在这里不知怎的,灰塌塌脏兮兮的没了一点儿精神,很寒渗很落寞很收敛地缩在床的后面。见到行李,金静梓心里一热,走过来用手摩挲着简陋的小包,仿佛看到了一个被冷落了的朋友。

枝子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让她换上,金静梓拉开包说还是穿自己的好,说着拉出一条藏蓝的裙子。枝子看了裙子哧哧地笑,说这样的衣裳是公司职员的公务服,作为欢迎会的主角,金静梓是绝不可以穿着公务服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的。枝子抖开了手中的衣裳,那是一件绣满盛开櫻花的和服,淡蓝的和服上开着嫩粉的花儿,配上那条嵌着金丝的腰带,霞光般的艳丽,星云般的闪烁。金静梓说这样鲜艳的衣裳只能在中国戏台上才能出现,曰常生活是万万穿不出去的。枝子说日本的和服在颜色和花样上都是很讲究的,穿着它就是穿出了日本文化,日本妇女向来以炫耀美丽的和服为荣,绝没有什么穿不出去的道理。还说这件衣裳是静子母亲留下来的,母亲留下衣裳,除了顾念自己的女儿,不会再有其他。

金静梓再不能推诿,只好任着枝子给自己穿衣服。枝子一边穿一边向她介绍,这儿叫振袖,这儿是伊达襟,这儿是带扬,一套和服足足穿了半个钟头。

金静梓用手抚摸着光滑的和服,如同抚摸着母亲光润的肌肤,和服舒展宽松地罩护着她,像是母亲温柔的怀抱。衣裳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她想这就是母亲的气息了,几十年前,母亲也像这件衣服一样拥抱着自己,在一声巨响中离她而去,如今她回来了,又回到母亲的怀里,竟早已走过了母亲当年的年龄……她有些伤感,眼圈红了。枝也擦着眼睛说,要是夫人也回来就好了,看到静子穿上这件衣裳,不定有多么高兴呢。金静梓看到了穿衣镜中的自己,难以相信,那个花团锦簇的人就是她,尽管微细的皱纹已经无情地爬上了眼角,毕竟掩不住面容的清秀,好像还不老……

这是家里又一个客厅,比前几个都人,一切都是富丽堂皇。枝子拉着金静梓的手一起走进大厅,刚刚踏上金色的地毯,厅里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灯在闪烁,有音乐在奏响,她攥着枝子的于在微微颤抖,紧张得已经出汗了。父亲从人群中走过来,由枝子手里接过她的于,把她介绍给大家,在这个厅里,那些亲戚们已经退到次要地位,她面对的是社会要人、各公司的代表,吉闪集团的主要领导和各新闻媒体。照相、提问,她跟在父亲后面,机械地在厅里走动,向着每一个人报以诚挚的微笑,她不希望人们认为从中国来的她没教养,失礼,她努力表现得得体、大方、不俗,她不能给中国的养父母和日本的父亲丟人。父亲到底是父亲,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在她的前面,很有风度,很周到地向各个方面应酬着,缓缓在人群中向主席台移动。

真是位了不起的父亲!

被父亲拖着,她来到了大厅的尽头,尽头的墙上挂了一幅“吉冈静子归国欢迎”的大标语。在家里挂标语,这也是她在国内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感到,日本的家似乎更像个大社会,至少,它和社会的联结比她那个小家要紧密得多。她不知道苏彬现在在干什么,大概又蹲在路灯底下和一群棋友下棋呢,苏彬的棋极臭,连上中学的小五子也下不过,但就是不服输,每晚不战斗到十二点绝不回来。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太大,也没有孩子,一个月以前办了离婚手续。合不来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苏彬不愿意跟她来日本,他说他不能给日本当女婿,更不能把自家姓氏改成“鬼子”的,要那样他在棋友面前是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了,不如在电线杆上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