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2/4页)

枝子说父亲起来了,在隔壁房间等着她。

在枝子的带领下,她被领到一扇门前,枝子告诉她,父亲就在里面,说着轻轻推开了门,将她让到前面。

似乎准备了许久,也似乎没舍任何准备,她进入了那个大厅,厅里明亮的光晃得她有些眩晕,不是霞光,是头顶璀燦的水晶灯,是人们身上的宝气珠光。刚才的亲戚们都在,人家见她进来,很自觉地闪出一个空当,使她和一个穿灰色和服的老人直面相对了。

一个微胖的老妇人快步向她走来,将她拉到老人跟前说,这是您的父亲。

父亲?她望着眼前的老人,怎么也不能和想象中的父亲吻合起来。盘桓在脑海中的,是中国养父的影子,自她记事起,养父就蹲监狱,大赦出来后,在胡同口摆小烟摊,那烟不是论盒卖,是论根卖。养父走路佝偻着身子,永远的顺墙溜,从不敢正眼看人,平日寡言少语,寂静得如同一只老猫。猫一样的父亲有一双修长俊美的手,写得一手好章草,但又从不显露……“文革”的一天上午,养父在家门口被活活打死,一直到死,父亲也是寂静的,没有发出—点儿声响……眼前的老人,身板笔直,眼睛明亮,手上的骨节很突出,显出了力度和自信,她好像此刻才悟出了,一个人的手原来可传递出这个人的全部生命信号。

静子吗?老人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是的。她用同样冷静的声音回答父亲。

枝子将她推到父亲跟前,父亲拉过她的手,播在手心里,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有湿润的光在闪烁。

想着这就是和自己有着血缘相连的父亲,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亲人,不知怎的,她的泪珠扑簌蔽滚下来了。

站在她身边的老妇人,她应该叫做继母的喜梅子借势磚她搂在怀里,拍打着她的后背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真好啊!又大声说,静子长得真像是故去的夫人,初一看,我以为是夫人回来了呢!

刘丽将老太太的话翻译给金静梓,金静梓才知道,原来自己长得像母亲。

老妇人对金静梓说,我跟你母亲都是从久津出来的,你母亲是久津地区出名的美人,久津八木家,是杨贵妃的后代,不是我们这小门小户能比的……盼了几十年哪,心已经死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见到你如同见到了大人,可‘降的邻子,不该去的……

老太太说着说着哭了,把金静梓的心也搞得酸溜溜的,她不清楚继母与生母是什么关系。仆人阿美送上冷毛巾卷,继母用毛巾在眼睛上很矜持地搌着,这使金静梓怀疑那双灵动的眼睛里究竟有多少泪。

哥哥信彦换了一身郑重的礼服,打着黑领结,带领着一群亲戚来给父亲道喜。金静梓被安排在父亲的旁边,紧靠父亲在沙发上坐着,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使她感到陌生,感到不自在。她想往旁边挪一挪,但是手被父亲牢牢地攥着,她不能动弾。父亲笔挺地坐着,兴致勃勃地听着亲戚们一家一家的即兴贺词,继母站在她的身后,很仔细地给她介绍谁谁跟她是什么关系,有着怎样的背景……她只有点头的份儿,压根记不住这许多的名字和繁杂的关系。在国内,她从没有想到过,在大海的这边还会有这样多与她有关系的人存在……亲戚们按照亲疏关系,一拨拨进见,又一拨拨撤到一边去,这种有序的表演,无疑是父亲喜欢看到的,金静梓从攥着她的手里体味到了有满足、兴奋。大厅里,男人们的衣服齐整,女人们的衣服美丽,就连给她端茶送水的女佣,衣裳穿得也是相当别致。相比,她的装扮有点儿寒酸,有点儿单调,还有点儿暗淡,一身铁灰的的卡套装,是出国的前一周特意请壬府井的高级裁缝做的,圆口的坡跟皮鞋,在白色的地毯上鲍鱼,样显得呆头呆脑,那双白色的玻璃丝袜子,与鞋的反差过于强烈,此时此刻竟那么不合时宜……她下意识地把脚往回收了收,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正用温暖亲爱的眼光注视着她。从父亲的眼光里,她有了一种可信赖的亲切感。是啊,这里是家!厅里这些不断向父亲衷示着喜悦的男女都是她的亲人,她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个华丽的家族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在众人的寒暄中,她很希望有人能提到她的生母,可是人们好像都忘了当年这个家族中的女主人一样,没有人说到她。从年龄上推断,金静梓想,这许多人中,大概除了继母和父亲以外,没有谁见过自己的母亲。刚才继母说了,母亲是久津有名的美人……有名的美人,不知是什么模样。她问父亲,来客中有没有母亲娘家方面的亲戚。父亲看了看问,阿昭没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