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4页)

于是小雨想,跟栗原小卷扮演的角色一样,这个山田修子也一定是个杂志记者,甚至她们长得都有点儿像。

大雪封山,谁也走不了,寂寞的修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小雨搭话,在饭厅的桌上很冒昧地进行自我介绍。介绍过后的当天下午就端着小点心到小雨的房间来串门喝茶,这举止跟一般拘谨的日本妇女大相径庭,也不符合日本人的矜持,这大概就是山田修子的风格了。小雨告诉修子自己是中国人,是留学生,修子说她就喜欢中国人,她的外祖母就有着一半中国血统。由于外祖母的关系,两人就变得有些亲近,晚上,闲着没事,修子提了一大瓶子烧酒来找小雨对饮。日本人喝酒是干喝,用不着什么下酒菜,杯里搁个梅子,杯沿沾点盐就可佐酒。三杯酒下肚,小雨就感到了对方酒量的浅薄,修子脸色通红,眼睛细眯着,已经不大能睁得开,她背靠着窗户,在榻榻米上坐着,摆弄着手里的酒杯,一双腿伸得老长。看到小雨规正的日本坐姿,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她在美国华盛顿大学读过七年书,是个西方气味很浓的女权主义者。

“女权主义者”让小雨惊讶,小雨想,有过七年美国生活经历,有“女权”见地的女子只能是将腿伸得老长,而不可能有其他的坐姿。

修子说,吓着你了吧?

小雨说没有。

修子说,我只要跟人一说是女权主义者,大部分人都是你这种表情。

小雨说她没有什么表情。

修子说,你瞒不过我,我经历得多了,“女权主义”,日本女人把它看做了洪水猛兽,看做是半疯的女光棍,说到底日本的女性总摆脱不了东方思维模式的束缚,这正是我们的可悲之处。日本的许多优秀职业女性并不愿意以女权主义者的面孔出现,尤其惧怕“女强人”的称呼,你们中国何尝不是这样。

修子的话令小雨无言可答,她说在女性问题上,她没有过多研究。

修子说她是专门研究妇女问题的,具体说是研究“二战”期间日本慰安妇情况的。

小雨心里掠过一丝寒意,脸上现出几分不自在,她对修子说这是一个艰难的课题。修子说的确很难。说日本当局至今不承认有由国家征集慰安妇的文本,说那些所谓的慰安妇都是由民间卖淫业带来的妓女与军队一同行动的。有劳动省官员宣布,当时不管是劳动省勤劳局还是国民勤劳动员署,都完全没有参与慰安妇的活动……她目前在寻找证据……除了事实取证外,下一步,她还要通过内阁外政审议室,到防卫厅防卫所图书馆查证资料……

看来,修子的调查遇到了麻烦和障碍。

不便问她的年龄,从修子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小雨大概推断出,眼前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至少在四十岁以上了。四十岁的女人,在日本正是走出家门,干番事业的年龄。在日本妇女当中,藏龙卧虎,能人高人大有人在。

山田修子问小雨到山里来做什么,小雨说也是来搞调查,调查日本残留孤儿回国后的生活情况,准备写论文,她研究的课题也是“二战”范畴。

修子惊奇地说,中国人也研究日本的太平洋战争?

小雨轻声说当然。小雨说,这不是个愉快的工作,历史的疮症会在我的手下再一次揭开,那汩汩的鲜血会再一次涌出,疼痛也会再一次让人战栗……惟此,才能站在人类学的高度对那场战争给予分析和评价,才能将“正义”、“和平”两个词提高到应有的高度。

修子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修子说留学生的生活大概很艰难。小雨说是的,平时她在东京的一个小酒馆里打工,还帮着一些公司做翻译,以挣出昂贵的生活费和学费。有些话小雨没有继续说下去,适可而止地打住了。作为留学生,写论文、挣学费都曾经有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她是留学生的散兵游勇,她不属于任何学校,也不要再学任何知识,她只是要挣钱’大大地挣一笔钱,腰包鼓鼓地回到国内,干她想干又爱干的工作。小雨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在一步一步地实现着她的人生规划,没有一天虚度,她不是没有文化没有档次的人,将来回国以后,她可以找一份很像样的工作,给年迈的父母在太湖边上买一栋房屋,给待业多年的兄长一笔启动的资金,给自己寻找一个如意郎君,郎君不必很富有,但他必须有品位……她相信,只要有钱,无论从生活还是事业她都会很成功,为此现在她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挣钱,在当人之前必须当鬼。小雨是个观念超前的女孩,她不是戴着老花镜读《烈女传》的老袓母,到日本八年,整个一个抗日战争,她不能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