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存档-2 后进生安歌(第4/8页)

就在教室里的三排日光灯依次亮起的时候,我对安歌说:我会捍卫你。她说:你的钢笔修不好了,笔尖再也不能用了。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捍卫你,请你相信我。她说:你为什么要捍卫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掉进水里,即使我不会游泳我也会救你,如果有人伤害你,即使我赔上性命,我也要伤害你的人受到比你厉害十倍的伤害。她又一次拿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而这次我相信我听到了一点井底呜咽一般的水声,她说:我也会捍卫你。我说:你是因为我这么说了才说的吗?她摇摇头说:这件事我前一阵子就知道了。如果你受了伤害,我没有能力去帮你报仇,我胆子太小,但是我可以把你修好。我说:如果我像这支钢笔一样,再也修不好了呢?她说:你不会的,你的生命力很强,总会被我修好的,而且这支钢笔。她把我的钢笔放在了她的文具盒里,说:我忽然想到,我可以回家为你换上一个我的笔尖,我有一支笔的墨囊坏了。

之后,又是几天的默契一般的沉默,似乎关于相互捍卫的盟约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又像是陌生人一样并肩而坐,我搞不懂为什么如果我不说话,安歌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似乎她在世界上的主要任务就是回答,而不是发问。越是这样,她越是频繁的来到我的梦里,然后在清晨无论我如何挽留,甚至流下眼泪,也要从我的梦中走出去。来到高三之后,我的日渐消瘦和成绩下滑终于成为新闻了,就连我很少清醒的父亲,都听到了风声,并且在一天我放学之后,郑重其事地揍了我一顿,然后说:不爱念就给我回家,钱是这么花的吗?在把我的书包大头冲下倒了个干净,在文具盒里,在书页之间没有发现一分钱之后,他又狠狠地照我屁股踢了一脚,然后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门。我妈妈这时候走过来,扶我起来,说:你的老师今天把我找去了。我说:知道。她说:她说你忽然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忍住眼泪,我从小到大忍住的眼泪也许可以装满一个湖泊,说:妈,无论我以后怎么样,我都会孝顺你的。她擦了擦眼泪说:我知道,我只是告诉你,如果你要变成和你爸爸一样的人,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不要让我最后一个知道。我说:我不会的,我只是有点累了,歇歇就会好。妈妈相信了,她就是那么喜欢相信人,我爸爸的一句:明天不喝了,去找个打更的工作,让她相信了二十年。她帮我铺好了床,说:累了就睡会,醒了我给你下一碗面条。

第二天我没有回家,第二天是考试日,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我知道自己将又一次刷新自己成绩的最差记录。我突然决定晚上不回家,而我知道我一旦这么做了,等待我的将是一种生活的彻底消亡,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这么做,不回家,睡在一个不是家的地方,睡在没有人认识我的世界里,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让自己开心一点的办法,一次短暂的逃亡。在那天考试之后,安歌像往常一样,把CD机,课本,文具盒一点一点整齐地放在书包里,好像一个家庭主妇在整理自己的厨房。我说:今天我不回家了。她说:你去哪里?我说:还不知道,在附近走走吧。她说:那明天见。我说:明天见。我不会用电脑,错过了过去两年风靡学校的电子游戏,去网吧度过这样一个夜晚只会对着一个全然冷酷的天蓝色电脑界面发呆;我还未满十八岁,没有任何一个宾馆会让我入住,除非我会说谎,编造一个对于我来说十八岁以上的人才会编出来的谎言,所以我最终选择了学校附近的南湖公园的长椅躺下,枕着掏空了书本的书包看天。九月的杨树林上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只有透明的天空本身,安歌的书桌上曾经放了一本日本人写的小说,繁体字版,好像叫做《接近无限透明的蓝》,那无限透明的蓝就是当时那个天空的样子吧。我努力想象这天空的背后是什么,除了无数的星辰,无数的尘埃,天空的背后恐怕还是天空。我忽然想到天空也许就是这样的东西,任何比喻都无法将他很好的形容,描述天空最好的方法就是:你看,那里什么都没有,那是天空。在躲过了几次公园管理员的巡查之后,在看过了几群乌鸦呼喊着从寂静的天空飞过之后,天空消失了,黑夜从四面八方来临。我扣好外衣上的纽扣,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准备入睡。在抱住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瘦得是这么厉害,曾经圆廓的肩膀现在已经能够用手清楚的触到每一块骨骼。在入睡之前,我再次回想了一遍那些天来我不断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我的身上会发生这些,这些困惑曾经离我那么遥远,而我也曾经确信即使有什么人把这样的困惑端到我面前,我也会咳嗽一声,然后低头解答另一道解析几何题。而现在,我深陷于这样的困惑之中,没有人能够解救我,我目睹着自己正在变成我曾经最为厌弃的那种人,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快乐。我不禁说出声来: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儿?而这句话在过往的几个月里,正是我的老师多次指着我的鼻子问我的。在又一次没法给出合理的答案之后,我决定闭上眼睛,忘掉这些超过我思考能力范围的疑问,只是用心感受秋天长椅的木板传递到我后背上的坚硬和凉意,迎接人生第一次自由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