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存档-2 后进生安歌(第2/8页)

她从不主动和我讲话,我将此理解成,对我在所有人面前拒绝和她同桌的报复,而且这种报复进行得十分彻底,因为她不像其他的同桌那样经常有求于我,让我讲题或者在平时的测验中,把卷纸向旁边靠一靠。她毫无这方面的需求,而且我对此的回应,即拒绝认错和拒绝主动和她讲话,似乎正合了她的意。她可以更彻底地沉浸在自己那三个爱好里面。所以当我忍不住在那天和她讲了话之后,我的自尊心在一瞬之间被好奇心打败了,并且随即认识到一个十六岁男孩的自尊心是多么虚无的东西。她的哑剧表演成了我除了卷纸上的题目之外最想要解答的谜语。在她一个又一个平静的答案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并且开阔了我的视野之后,我主动向她承认了我的错误。我在一个下午的自习时间说:你应该有一支2B铅笔。她说:我不用。然后闭上眼睛继续听她的CD, SONY CD机放在桌堂里,白色的耳机线隐藏在头发之中。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新的2B铅笔削起来,等到我几乎把笔尖削成了凶器的形状,她也没有发现我正在卑微地为她削着铅笔。我只好推了推她的胳膊,把铅笔放在她面前说:给你。她看了看铅笔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不费什么劲,但是考试用得着,别的铅笔涂的答题卡机器不识别。她说:我可以用它画画吗?我说:它是你的铅笔你说了算。她说:那好。然后又要闭上眼睛。我赶紧说:上星期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是和老师怄气来着。她说:上星期你说什么啦?我说:我说我不想和你一座,其实无所谓,就是为了煞煞她的威风,谁让她老用粉笔扔我们。她说:你不愿意和我一座也没什么错。你成绩那么好。我感觉到害臊的厉害,好像光着屁股被人看见,那人还说,你光屁股有什么不对,屁股长得这样圆。我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真的,真的不是不愿意和你一座,你也知道,班里的风气就是这个样儿。她说:知道啦,你真的真的不是不愿意坐在我旁边。我说:还有,我从来没替同桌削过铅笔。她说:真的?我说:千真万确,我自己的铅笔都是我妈给削的。她把桌面上的那支铅笔放在了文具盒里,说:那我会照顾好它的。我说:那能不能以后,有什么话就说,别搞冷战。她说:什么是冷战?我说:就是像小屁孩儿似的,憋着不说话,谁先说话算谁输。她说:我没有啊。我说:那你干嘛老不说话?她说:我只是没那么多话想说。你要听听音乐吗?说完摘下了左边的耳机。我说:什么音乐?她说:莫扎特的《安魂曲》。我说:好,莫扎特,安魂曲。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两个耳朵都插着耳机,SONY CD机放在我的桌堂里。窗外一片漆黑,夜晚来临,安歌已经不见了。

安歌虽然从不听课,但是很少旷课,也很少迟到,即使在感冒发烧的情况下,也都安静地从早上七点坐到晚上六点,似乎按时上下学对于她,是一种必须要完成的仪式。在高二开学不久的一天,她没有来。原因是她在家里切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右手的食指,伤口之深,就算后来痊愈了之后留下的伤疤也看上去像是摘掉戒指留下的浅色地带。恰巧那天,安歌的妈妈来到了学校,为学校正门的一尊雕塑揭幕,雕塑的内容是一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老师正在弯腰为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插上翅膀。事实上我第一眼看去,以为是什么人在给那孩子的后背动一个手术。安歌的妈妈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风度的妈妈,身材高挑,穿着灰色的风衣,脖子上围着红色格子的围巾,两只大手垂在身侧,整个人本身就像一尊雕塑一般。第二天安歌右手裹着纱布,按时来到了我身旁的座位坐下。我吓了一跳,说:手怎么了这是?她说:切水果溜号了,切在手指上。我说:你可真是溜号的专家啊,昨天的事儿?她说:嗯,昨天早上。我说:你知道吧,昨天你妈妈来了,我们都看傻了,校长好像比她老了三十岁。她说:知道,我妈妈喜欢打扮。我说:不是不是,是那个气质。她说:嗯,我妈妈是有气质的。我看今天不太适于聊天,就住了嘴开始写练习册,写了几页化学判断对错题,我突然说:你是左撇子?她说:不是。我说:你切水果用哪只手?她说:我忘了。我说:你是故意弄伤自己的,对吧。她把耳机插在了耳朵里,我伸手把耳机扯下来,说:你干嘛要弄伤自己?她说:我忘了。我把耳机放回她的耳朵,她的耳廓冰凉,我撒开手之后说:随便你。

新一轮的“看谁先说话”游戏开始了。虽然父亲酗酒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伤害,虽然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可我认为我完全具备了了解他的能力,他曾经有着清澈的头脑,深厚的家学和茁壮成长的求知欲,他会做能飞到云端的大风筝,会用毛笔写漂亮的蝇头小楷,若不是爷爷加入了国民党,在东北失守,华北失守,南京失守之后,把妻儿抛下,从青岛上船独自逃到台湾,他本可以得到机会成为他那个年代最优秀的一撮人,可是一切都因为爷爷的问题而灰飞烟灭了。他成了他本不应该成为的工人,娶了他本不应该娶的馒头铺家的女儿,生下了一个他本不应该生下,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儿子。终于他义无反顾成为了一个酗酒者,和之前所有际遇一样,都不是他的责任。所以他选择继续成为一个酗酒者,放弃所有清醒的时光和所有责任。这种自我伤害,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自我怜悯和自我陶醉。之所以会想到这些,因为我发现安歌是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自我伤害者。安歌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在“看谁先说话”的游戏进行中的时候,我反复思索,甚至导致了罕见的上课溜号,终于我认为我找到了答案,就是她除了伤害自己,无法表达,她对于她无法抗拒的事实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