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存档-2 后进生安歌(第5/8页)

这时在黑暗中,一个瘦削的人影在向我靠近,我以为公园管理员凭着直觉又来骚扰我这个业余流浪汉了,正想要翻身拿起书包躲进杨树林里,安歌已经轮廓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和我想的一样。”她把书包放在长椅上。“我能坐下吗?还是你要继续睡觉。”“请坐。”我的心开始狂跳。她一边从书包里向外拿东西,一边说:“我给你买了点面包,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一种,所以我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三种都买了。”然后她拿出了两罐啤酒,说:你喝酒吗?我说:不喝,我看你喝就行,我习惯看别人喝酒。她点点头,又拿出一包烟,牌子是“红双喜”,上海卷烟厂出品,在鲜艳的“喜”字底下,写着:吸烟有害健康,尽早戒烟,有益健康。“你也不抽烟,对吧?”我说:“不抽,二手烟我不介意。”她又点点头,好像我的每一个答案都在她意料之中。在暮色里我看着她平静的脸和我所熟悉的那张脸上惯有的全无所谓的表情,我发现虽然我曾经信誓旦旦的宣称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她,可事实上,我在她面前更像个孩子,而她似乎已经深谙成人世界的规则,或者说,站在成人世界的门口,看着我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她打开了一罐啤酒,用嘴堵住正在溢出的泡沫,然后说:嗯,味道还不错。我说:给我喝一口。她说,你刚才说不喝。我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想喝。然后我学着她的样子,拉开了啤酒罐,堵住泡沫,冰镇啤酒的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穿我的头发,我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罐,然后发觉自己来到一种美好的状态,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让人欣喜,树林让人欣喜,长椅让人欣喜,夜晚的凉意让人欣喜,安歌的突然到来让人欣喜。她说,感觉怎么样?我打了一个嗝,笑着说:很好,很高兴。她说,我也是第一次喝酒,感觉和水差不了多少。我说:你要喝一大口才行。她学着我的样子,把啤酒罐举高,喝干了整罐,等了一会,说:这回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好想唱歌。我摆手说:唱!她说,不,我今天不是来唱歌的,我是来,她用手拨开粘在嘴巴旁边的头发,我是来捍卫你的。我又摆摆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刻突然热爱起摆手来。我说:好啊,你来捍卫我,我还真是太需要捍卫了。她笑着说,我的印象里,那是她第一次冲着我笑,一个孩子应有的笑容:一个人不够,就两个人,无论有什么事,两个人足够了。我把脑袋向后仰,搭在长椅的靠背上,冲着天空说:那还用说,肯定够了。她也学着我的样子把脑袋仰过去,只不过她的头发比我长,好像麦穗一样垂在我旁边,她说:你知道我要怎么捍卫你吗?我说,不知道,说来听听。她说,就像我说的,我要把你修好。我说:你知道我哪坏了吗?她说:知道一点,现在我可以开始修了吗?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她拉住我的手,用她的手指扣住我的手指,说:我在看一本书。我说:什么书?她说:一个女作家写的书,里面有一首圣诗,应该是唱的,可惜书上只有文字,没有音符,我们一起来念,好不好?我说:那还用说,好极了,我们一起念。她说:我念一句,你念一句,现在开始。然后她低下头,我也低下头,跟着她,跟着她的手,跟着她的声音,念道: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但神对人的大爱,永远不更易,筣使过犯离我,远似东离西,筣使慈爱临我,高如天离地,被压伤的芦苇,筣总不折断。将残灭的灯火,筣总不吹熄,天上飞的麻雀,一个也不忘记,野地生的小花,妆饰多美丽。日头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降雨赐给义人,也给不义人;这爱长阔高深,一视皆同仁,但愿万人得救,不忍一沉沦。

念完了,她说:感觉好一点了吗?我说:还可以,“筣”就是“神”,对吗?她说:应该是的,筣就是天父。我说:天父就是上帝,就是基督耶稣,就是外国人信的那个万能的主,对吗?她说:应该是。我说:我不信。她说:你不信什么?我说:我不信他能做那么多的事。你信吗?你信这个,信筣无所不能?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是基督徒,我只是觉得这首圣诗很好听,念了之后心情会好起来。我说:我没好,而且就算诗里说的都是真的,我也觉得筣不怎么样,降雨赐给义人,也给不义人;这爱长阔高深,一视皆同仁,但愿万人得救,不忍一沉沦,我不能接受筣这么滥用好心,不义的人为什么要得救?就像有的人,他活该应该受罚,他这辈子除了让别人难过,什么也没做,如果上帝救义人,就不应该救他。我认识这样的人。她说:你怎么能确定,谁是义人?你是吗?我喊道:我就是,我他妈的就没干过坏事。她说:你好好想想。也许我们都是不义人呢。我想了想说:你是不义人吗?她说:我觉得我是。我说:为什么?她说:没什么,我说过我梦见过你吗?我说:没有。她说,我把我的梦讲给你听听,也许你会好一点。想听吗?我说,想,我也梦见过你,一会讲给你。她认真思索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完全丧失了感情的语调慢慢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