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正经没有 六

“这屋怎么看着宽绰了?”

“美萍家小厨房也腾给咱们了。”杨重对我说,“各庄的地道连成一片了。”

“你真幸福。我真羡慕你。”我一边巡视着扩大了的沙龙一边对陪在一旁的刘美萍说,“不是谁家的厨房都能改沙龙的。”

“还是惨点,对不住大伙儿。”美萍诚心诚意地说,“快了,我爸没几天了,他头脚咽气后脚我就让你们搬正房。”

“没关系,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对对,人好就行。”杨重说,“你瞧咱请来这些人一个赛一个德行。”

按常理儿,我应该用灯红酒绿郎才女貌什么的来形容沙龙里的气氛及其宾客,但如此形容,我怕是要逃不掉恬不知耻的谥称。我们的文学总是不真实,我们的汉语大都不严谨,稍一铺陈,便与目睹事实相去甚远,未免令知情者贻笑大方。索性嗦点,粗白点,反正我的才气也是有目共睹,不必在这一段落炫耀。

红灯是有,只一盏,就是那种业余摄影爱好者洗相片用的涂红漆的十五度灯泡,挂的位置类似公共厕所同时照耀男女双方的那种地方。酒完全不是绿的,是不是酒也大可怀疑,最有可能的是酒精兑“三精水”,一打一跟头炮弹似的——盛在绿瓶子里。郎们才不便妄作结论,的确有长头发也有秃脑门和大胡子,谈的倒都是艺术,微笑也很得体。如果宽泛点谈艺术就不易,考虑一下人家长得如此绝望实在不该再落井下石,归入才子一类也情有可原。女士们……如果不便无礼,这么说吧,比男士们稍好一点。看的出来走上这条道也是别无选择。公正地讲,不承认先天不足后天多少能有所弥补,那不是科学的态度。

分布状况是仨一群,俩一伙儿。那精神状态,那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皆为上等人的感觉,这点毫不夸张、货真价实。大言不惭的尽管普遍,落落大方的也比比皆是——如果你不恶毒地管这叫“着脸”的话。

“说实在的,你们对现代派文学的认识是非常皮毛的。”宝康对刘会元诚恳地说,“兄弟搞了一生现代派还没入门——不瞒您说。”

“是是,咱们都还在苦洼子里扑腾呢。”刘会元也同样极诚恳地说,“方言他也是胡说八道,穷开心,有枣没枣三杆子,人堆里抡板子——拍着谁是谁。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该怎么摸索怎么摸索,只当没他这人。”

“不是,你不知道我这人特脆弱,特别受不了同一阵营中射来的冷箭。咱都是苗苗,都需要阳光雨露。咱苗苗之间应该互相浇水互相上肥互相躲锄板子,不能互相盼着老农先把对方间了苗。”

“对对,方言他太不对了,我得跟他说说,他这是帮了谁的忙?”

“跟他说说,农民起义还知道先得了天下再内讧。”

“对对,先合力攻打官军。说实话,我比较了解方言。他那是嫉妒。自己写不了,就拿大师之作对照着挑后生们的疏漏,借维护正宗之名行扼杀新进之旨藏自己不能之实——老一套。”

“对对,咱年轻人都挺纯洁的,别学那老文痞的作风。”

“对对,等咱老了,咱再压制年轻人,不许他们冒头。”

“对对,那时咱们也德高望重了,也大大小小满视野了,再痞也没人敢管咱们叫痞子了。什么现代新潮先锋都是咱们玩剩下的,只要不改外语写作,写什么咱都告他‘狗剩儿’。”

“咱只培养文学女青年。”

“不不,一概打下去,那会儿咱肯定老得什么也啃不动什么也不爱吃了,天鹅肉端到嘴边也是干流口水馋着有劲使不上。”

“不不,还是培养女青年,干不了别的,摸摸手巴掌,捏捏辫梢儿总是可以的——那会儿就好这个了。”

“就依你,弄成台湾那样,牝鸡司晨。”

“你们台湾有什么呀?你们香港有什么呀?”吴胖子对站在他面前一个简朴的台湾女士和一个油亮的香港男人唾沫星子四溅地大声奚落,“弄着一帮半老徐娘在那儿言着情,假装特纯假装特娇,一句话就难过半天,哭个没完,光流眼泪不流鼻涕,要不就是一帮小心眼儿的江湖术士,为点破事就开打,打得头破血流还他妈大义凛然,好像人活着不是卖酸菜的就是打冤家的——中国人的形象全让你们败坏了。那点事儿也叫事儿?就欠解放你们,让你们吃饭也用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