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9/11页)
我说,你教会她说中文。
嗯。威廉说,会比一般孩子艰难些。但是她说得不错。
蒂芙妮轻轻颤抖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我抚摸了她雪白的头发。
每个星期,我会接她到家里来过周末。我没办法得到孩子的监护权。我和她母亲分手的原因,是她发现了我藏在洗手间水箱里的一包可卡因和针管。
威廉顿一顿,也因为这,我们讨论过要不要生下孩子。
车上了三十三街,因为前面交通阻塞。问起来,说是一棵枞树倒下,横在了马路上。大概是树龄太老,树干里已经朽蚀得厉害。
威廉倒车,准备改道。嘴里说,这么大的树,最好不要浪费,可以用来做市政厅的圣诞树。
这样到了威廉的居所,天已经很晚。隔着车窗,看到这房子的轮廓,我还是有些吃惊。对一个单身汉来说,这房子大得不合情理。然而,即使在夜色里,还是能看得出颓败来。
蒂芙妮没有醒。威廉抱着她,轻手轻脚地在前面走。我们踩着一地的树叶,沙沙地响。一只猫突然从树丛中钻出来,发出凄厉的一声叫。
威廉打开门,猫也跟着走进来。
屋里是中西合璧的格局。黄花梨的圈椅上摆着中东风的靠垫。壁炉上有一台红木的座钟,这时候“当”地响了一下。还算整齐,只是沙发附近散落了一些报纸,被门外的风吹得卷起了边。威廉把蒂芙妮放在沙发上。又稍微收拾了一下,让我坐下。
这时候,刚才那只猫坐在了报纸上,眼睛愣愣地盯着我。我看出来,这是一只品种很好的暹逻猫。然而毛色杂乱,大概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我说,这是你的猫吗?
威廉远远地探一下头,你说龙宝吗?是我爷爷的老伙计。爷爷过世后,它就不怎么回家了。今天大概是故地重游。
威廉举着一瓶Ice Wine(冰酒)和两只酒杯,让我招呼自己。然后转身又离开,听得到他在厨房里翻找。
再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鲭鱼罐头。他一边用起子开罐头,一边说,伙计,过期了三天,希望你别嫌弃。
龙宝试探着走过来,闻一闻,并没有嫌弃,一阵狼吞虎咽。
威廉弯着腰,眼睛定定地看它,轻声说,你还知道回来。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它的背。然而,龙宝颤抖了一下,忽然跳开去,跳到沙发靠背上,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咕噜声。尾巴也竖起来,旗杆一样。
威廉仍然弯着腰,静止着,手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里已黯淡得很。
这样相持了几十秒,龙宝一跃而下,快速地从门口奔跑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威廉后退着,慢慢挪到沙发跟前,坐下,是颓然的样子。
这时候,蒂芙妮醒了。
威廉走过去,抱起她,要带她去睡房。女孩儿惺忪着眼睛,但是没有忘记挣扎。她从父亲身上滑下来,走到我身边,蜷起膝盖,望着我。
威廉说,好吧,宝贝儿,那爸爸去忙一会儿。你来陪阿伦叔叔。
威廉从壁炉上拿了一盒跳棋。
我想这还不错。对于哄小孩儿,是需要心得和经验的。
我选了蓝色的棋子,蒂芙妮把红色的棋子一粒一粒地摆在面前的格子里。
威廉走之前,打开了墙角的电唱机。这机器样式老旧,镌着流云一样的图案。唱片转动,发出哧哧的声响。好像年迈的人咳嗽时胸腔里的共鸣。音乐浮现出来,From the New World (《自新大陆》),德沃夏克若干年前的怀乡曲。这时候,听起来沉厚持重,也是老迈寂寞的。
我愣着神,低下头。蒂芙妮已经摆好了棋子,老老实实地坐着。雪白的头发,发着浅浅的蓝色光芒。
我说,蒂芙妮,我们开始吧。
然而,我很快发现,蒂芙妮走棋,并没有规则可言。或者说,她的规则,就是跟随。在我走出一步的时候,她就将她的棋子跟在后面。前后左右,亦步亦趋。
当我跳棋的时候,她开始不知所措,好像突然被抛弃了。我只好又挪了一颗棋子到红色棋的边上来。
然后,就是又一轮的亦步亦趋。
这是没有进展的棋局。
然而,蒂芙妮是乐在其中的。她走一步,就看一看我,眼里有光。
不知什么时候,威廉站在身后。
他看看我们,笑一笑,并没有多说话。只是换了一张唱片。
音乐响起。
大段的钢琴独奏,然后出现大提琴与洞箫,沉郁回扬。若隐若现的鼓点,也不是西洋风。几种乐器,此起彼伏、缠绕。魔一样的韵律。
蒂芙妮很安静,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伸出胳膊,说,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