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6/11页)

回来路上,又说起。你祖父就说,这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我就说,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我知道你爷爷对吴小姐有好感。可是你知道他的性情,不会说出来。而我,这时候就很受煎熬。“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

到了夏末的时候,吴小姐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请我转给你祖父,并说她开学,就要回南京去了。

我走到路上,恍惚得很。看那信封上,没有别的字。只有一方印鉴,篆着“思阅”,是吴小姐的字。我终于打开信。信不很长,意思却十分明白。吴小姐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希望你祖父去送她。她有些话要说。

最后的落款下面,又是一方鉴,辨得出是“不负金陵”四个字。

那时候的我,是比你现在还年轻。绝望之下,我在白堤上走来走去。走到最后,把信放进了衣兜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火车站。告诉吴小姐,你祖父有急事来不了,托我代致问候。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突然就暗了下去,死灰一样。

以后,我就给她写信。开始,是赎罪的心。慢慢地,也就坦然了。因为她,我又去了南京。这时候,你祖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也没有多话,还写了信给南京的亲戚,让我寄宿在他们家里。

后来,我们结了婚。当天晚上,我就将这件事和她说了。她也没有说话,好像原谅了我。

我们结婚第二年,我通过了公费去法国留学的考试。拿到通知书,心里踌躇得很。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痛苦。我借着酒劲儿,跟你祖父说,不去法国,我会死。求你能照顾她。

第二天,我知道你祖父接受了中央大学的聘书。我清楚,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她已经在中央大学留校,在图书馆做管理员。

去了巴黎半年,有天夜里接到电话。我还记得,是凌晨四点。是个男人的声音,告诉我,吴思阅已经不行了。难产。

我不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大概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吧。我就记得我先坐火车,在意大利的拿波里上了船。

我甚至没有等到她的葬礼。我是她的丈夫。

她身边没有离开过的男人,是你的祖父。

在火车站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快要上车的时候,我腿下一软,跪在了你祖父面前。

你祖父扶起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在这也几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过家庭。不是不想有,是我不配。

陆老先生拿起那张合影,放在膝盖上。阖了眼睛,头也往后仰过去。

这时候,外面的阳光令人目眩,有一道光斑正照射在陆先生的脸上,抖动了一下。那是树的影。

四周围很安静,安静得恰到好处。

我说,陆爷爷。

陆老先生没有应我,只是艰难地抬起头。他将那只相框后面的起钉掰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说,你拿去吧,替你爷爷收着它。

这是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是十分娟秀的楷书。印鉴已经暗沉,盖得很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我走出养老院的时候,远处隐隐地传来爵士乐的声音。这声音老旧而热闹。听得出,是Louis Armstrong的Hello Dolly 。It's so nice to have you back where you belong(很高兴你又回到了属于你的地方)。是六十年代的兴高采烈。

我拨通了威廉的电话。

威廉的声音有些懒。他说,嗨,小伙子。

我问他在哪里。

他说,我在海边晒太阳。

我说,你不是在C大吗?

他开始“嘿嘿”地笑。笑得让我不知所措。威廉说,我大概没对你说过,C大除了有北美最大的人类学博物馆,还有一个很棒的海滩。

我说,威廉,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他说,那就过来说吧。你整天窝在旧房子里,也应该晒一晒,去去霉湿气。

Broadway(主路),坐上巴士。摇摇晃晃地快要睡着,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公路两边出现了高耸的树。我打了电话给威廉。他说,快到了,过了Pacic Spirit Park((太平洋精神公园),就是校区。景致的确和downtown(市区)不同,多了一些田园味,像是个独立的小镇。终点站就是C大,University Loop(大学环站)。这校园是当公园建设的,阔大整齐。沿着University Blvd(大学大道),建筑与宿舍,有了年纪,但并不显旧。大约因为四周的设施清新,都有些返老还童的意思。说起来也算是十步一景,只是没太多观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