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故事(第6/8页)

一个月以后安给我寄来一张光盘。在看之前我问她里面是些什么,安说是关于一个南京的老太太。安说,我以你的名义送给她那些鸭子和香肚,她终于答应接受了我的采访。

这个祖籍南京的老太太是个德国医生的遗孀。她的丈夫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失了踪,她就一个人坎坎坷坷地活到了现在。她已经一百岁了。电视台为了采访她挖空了心思。她没有拒绝过,只是当他们谈起要做这样一个具有跨世纪意义的专题时,她就偏过头去,留下大片的沉默给他们。

在一次沉默的间歇,安扫视了这个洁净而暗淡的房间,觉得时间一点点地在身边融化掉了。老太太的床头挂着巨大的相框,里面是个表情严肃的少妇,身后是一级一级的台阶。安的目光也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轻轻地说,中山陵。老太太眼里还瞌睡着,嘴里却接上去,说,嗯,中山陵、秦淮河、桂花鸭、香肚……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安听进去了。安就想着,中山陵秦淮河是搬不来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安对我说,其实也简单,我告诉她东西是一个小老乡寄来的,她没怎么想就答应了接受采访。

我就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说,安,你又打着老乡的旗号招摇撞骗了。安就笑着反问我,你不是她的老乡么?

我看了这张光盘。老太太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坐在轮椅里,有些佝偻了,但是她在采访的过程中总不忘把自己挺得更直些,提醒着自己当年的优雅。她很重视这次采访。她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地梳了一个老式的髻,丝绒旗袍也认认真真地把盘扣扣到了领口。她认真地讲述着,她认认真真地见证了这座城市的殖民、没落、新兴以及细枝末节的风风雨雨。可是她始终是个异乡人。

在她的边上,坐着一个青年。他长着浅咖色的眼睛和一个英挺的鼻子。安说,这是老太太最小的孙子,还留着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安说,我觉得他爱上我了。我刚想说恭喜,安又说,不过后来发现是错觉。

安回到学校的时候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安是他们那一届实习成绩最卓著的学生。安参与制作的那个专题片在文化部获了大奖,又被送往柏林参加国际纪录片年展。

安所在的电视台当然没有忘记安的汗马功劳。他们做了承诺,说会给安在编制里专门留下一个名额,一直到安毕业,随时等她回来正式签约。

安说,毛毛,那里太冷了。

后来,那个男人在系里出现的时候,没人表现出太多的惊异。他说他是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代表台里来看看安。安实在是太风光了,电视台派个人来看看她学习和战斗过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天我正拿着申请函毕恭毕敬地站在系办公室里,等着系主任的大红章盖下来,好去申请借用学校礼堂,办个向希区柯克致敬的电影节。系主任正打电话,那个男人站在旁边。他看上去有三十多了,脸色阴沉沉的,目光疲惫。他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着绞来绞去,好像有些急躁,不像个省级电视台派来的钦差大员。

系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皱了眉头,说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看见我在旁边,就说,毛果,去把安给我找来,告诉她台里来了领导要见她。我有些犹豫,说,主任,那这个……系主任就有些不耐烦了,说,拿来,拿来,我给你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纸,说毛果你呀你,下学期保研名单就出来了,你还忙着纪念这个向那个致敬的。你导师老说你是个学术好苗子,怎么玩心还那么重。要是这学年名次进不了前三,谁也保不住你。

我一边欣赏着系主任的朱红大印,一边向电梯走过去。这时候听见后面的声音,你是毛果?我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说,安经常提到你,你是安的……他把声音拉长了,好像等我来填空。我就填上:师弟。哦,他沉默了一下,说,安说你是她的男朋友。

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安嘻嘻哈哈的样子,心中有些愤然,想安啊安,你一定是觉得自己年纪一把没有男朋友太不正常,又拿我出来垫背。

我愣了愣,听到那个男人问我,你真是安的男朋友?我在他眼里看到奇异的光。他接着又问,你不是安的男朋友吧?这回令我感到更加奇异的是,我在他的口气中听到了哀求。

我说,唔……

他说,我们谈谈吧。

我找到了安。安有些厌恶地说,不去。真没想到他把你也卷进来了。我说,得了吧,是你把我卷进来的,没有你,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说,安,你在外面闹绯闻,又拉我做男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