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故事(第2/8页)

安的专制没有使我垮下来。但令我恼火的是,她在艺术上和我存在着巨大的分歧。安总是认为我画出来的东西太过抽象,没有主题。我对这一点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终于大致摸清了她的思路。安的意思是,如果是画军训的宣传橱窗,就应该画一顶红星闪闪的军帽和一些枪支。如果是近视预防周就应该画一个学生戴着靶子一样一圈圈的酒瓶底眼镜。我说以此类推如果是全国卫生日是不是我最好画一个抽水马桶。安说,对,这是个基本原则,画以载道嘛。我说载什么道,这哪里是艺术,分明就是政治。安就正色道,宣传机构是政治的喉舌,说白了就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本来就是政治。安的样子非常认真。安认真的时候,眼睛就高速地眨动,哪怕是最为自信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时候安其实蛮可爱的。

现在回想起来,安对我还是很不错的,主要体现在部里一月一度会餐的时候。安其实是个很节约的人,当之无愧的守财奴。比如在我要求部里多买些排笔和三十六色的宣传色时,安就会眉头一皱,说排笔就不用了吧,多描几笔颜色不就填满了么。三十六色是不是太多了,宣传画风格贵在清新,不用搞得这么斑斓,二十四色够用啦。如此种种。不过当大家知道安把公款省出来,是为了在大家吃喝时能够多一道酱猪手或是鱼香肉丝,就都对她冰释前嫌。安对我的好是体现在吃喝时为我挡酒,先是说谁也不许灌毛毛,把他灌倒了他的活就谁来干。那种时候大家都是人来疯,对她就有些颠覆权威的冲动,就都举着酒杯满桌追着我跑。安就大义凛然地说,好,我替他喝。一扬手就是一杯。大家就起哄,感情深,一口闷。安就说,好,一口闷。就又一口闷了一杯。由于安的倡导,我们会餐都是“水浒”吃法,就是所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而且喝的是白酒。安是我见过的酒量最好的人,从来没有被放倒过。每次吃完,我们都挺胸凸肚地在安的带领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换来些鸡毛店老板敬畏的目光。

虽则如此,我在宣传部里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不光是因为把别人拍拖和学习的时间全部用在卖苦力上,而且这些应制而作的东西画得多了,竟然有些出人意表的副作用。那时我还给一个朋友办的时尚杂志画些插图。有天我去送稿子,他突然对我说,你的风格怎么越来越通俗了。我说通俗好啊,陈逸飞、丁绍光不都是走的通俗路线么。他想了想说,我是给你面子,其实是越来越俗了。不过,大俗即雅嘛。我听了就想把画扔到他脸上去。

我的艺术生命快给安毁了。我和安的上下级关系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不过还是来得太快。是因为纪念田汉百年诞辰的话剧节,安分配给我的任务是为参演剧目做一组海报。我想这终于是件关乎艺术的事情,就大有摩拳擦掌之感。花了两天一夜,完工的时候,我的自信心简直膨胀到极点。这样的作品如果学生会有史料博物馆应该成为馆藏品。我把海报做成了黑白系列,丝网版风格,极其繁复而唯美。画得我手都酸了,就算是伯恩·琼斯 [1] 也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我去找安来看的时候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讨好心理的。我等着安的脸上绽开花一样的笑容。安进来一看,愣住了。我想她是惊艳了。谁知道她愣了几秒钟之后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什么呀,一块块一绺绺的,主题呢主题呢,重画。我也愣了,愣了一分钟之后我说,安,这画是该重画,不过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宣传部。

爸妈很欣慰,认为这是成熟的表现。说早该收收心了,不要以为进了大学就进了保险箱,学习成绩还是要抓。靠小聪明成不了事。以后要想出国深造,GPA(平均成绩点数)是最关键的。

那年的学习我到底是抓晚了,学分绩点掉到三十名,真是很惨痛。后来我就一边发奋学习一边想,我和安的关系算是完蛋了,我可能会怀念她的。

不过这又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很快安又来找我了,安说毛毛,我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还是朋友是不是。我说是,又想就这个比方真让人没办法说不是。

不过安在确定我们还是朋友之后就又不怎么找我了。她说毛毛其实我早就号准了你是个乖小孩,我其实以前主要是在利用你,你还把我当朋友我真的很感动。

后来我真的很长时间没和安有什么接触,经常在路上遇到也就是点点头,或者聊上几句。不过几次偶遇,她给我的印象都有些新意。其实安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是在大学迅速地从女孩质变到女人的那类。她的美不在风情,而在于她身上散发的活力。这活力是有感染力的,像是久雨后的阳光,让你觉得生活刹那间美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