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少时,佘太太回来了,换过一袭旗袍,无袖掐腰款式的,加披一件绒线背心。宋梅用眼睛不眨地看她下楼。佘太太走近了问:“怎么样?”宋梅用一骨碌滚在地上,迭声道:“菩萨娘娘,求你别赶我们走。”孩子们跟着“菩萨娘娘、菩萨娘娘”嚷起来。佘太太扶起她,说:“我姓佘,叫‘佘太太’就好。”宋梅用不知“佘”姓,误解为“善太太”,“善太太,大善太太,好善太太,我什么都会做。”

忽有男人大声呵斥:“谁呀?做啥呢?”宋梅用回过头,见一位穿西装的先生,不知何时进了门,抱手僵站着。一张滴刮四方的脸,因为牙关紧咬,下颌角越发方出来。宋梅用将手从佘太太身上挪开。孩子们都不响了,争相往后缩。唯有杨白兰咿呀作声。宋梅用晃一晃襁褓,对她嘘一声。

佘太太对男人说:“这是新来的娘姨。冯阿姨跑掉了,家里缺人手。”

“怎么一大帮子人,回家也没个清净,头痛。”

“是我没安顿好。”

“你以后找人也该多留心,免得又跟姓冯的姓谢的一样靠不住。”

“我晓得。老金给你备了牛酪红茶和曲奇。先垫垫饥,中饭要迟一些了。”

“为什么要迟一些,你在家闲得慌,一顿饭都搞不好。”男人重重踩着步子,穿过这群女人孩子。

佘太太目视他上楼,转头对宋梅用道:“先生平时脾气很好的,最近外头事体不太顺心。”

宋梅用道:“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不好。”

“让阿方带孩子们去洗澡,下午剪个头发。你要是身体吃得消,现在跟我讲讲你的情况。”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宋梅用拉过毛头,交代他照管弟弟,“哪个敢调皮捣蛋,你只管打。”少时,老金来了。三个小的哭闹着,不肯走。毛头双手插到战生腋下,将他提溜起来,一径往外拖。欢生平生只得磨磨蹭蹭跟出去。

佘太太坐到沙发上,指指椅子,示意宋梅用坐。宋梅用挨近了,微微勾下腰,垂着两只手,自顾自讲起来。从父亲拉黄包车,讲到母亲过世,又讲老虎灶和杨赵氏,再讲自己怎么辛苦当家。她没有提及宋德旺,谎称杨仁道是被小汽车轧死的,家业则是被杨家亲阿妹所霸。她哽哽咽咽,泣不成声道:“我回去跟他们打官司,也不是不可以。只怕家里没个男人,争不过他们。”

佘太太道:“宋姐节哀。”宋梅用不懂“节哀”是啥意思,生怕再哭下去惹人烦,便点点头,揾去眼泪。佘太太说:“我让老金领你去房间歇歇脚,具体怎么安排,回头跟你讲。”

宋梅用有点怕老金。他穿一件尖角领白衬衫。梳个派克头,头路三七开,发丝在额前冲高,转而向后笼出波浪线。平整的发脚上,已有了点点灰白。他下楼来,听得佘太太交代,嗯嗯点头,上下睃视宋梅用,努嘴道:“鞋子脱掉。”宋梅用赶忙甩掉鞋子,踢远开去。

老金领她到仆佣使用的浴室,说:“我帮你抱着孩子。你洗个手,用香皂洗。以后务必要注意,指甲缝里不能有黑颜色。”宋梅用看自己的手,连指关节都嵌着一褶褶的黑。老金教她开水龙头。她手心手背地搓,香皂几次滑出去,在瓷斗里滴溜转。洗罢,顺势抹把脸,理理头发,捡掉粘在脑袋上的梧桐毛絮。

老金说:“让太太回头给你一双皮拖鞋,进出干净又方便。”

“哦。”

“听你口音,江北的吧?”

宋梅用不语。

老金又道:“我也不是上海的,我镇江的。”

“镇江好地方。”宋梅用张开双臂,接回婴儿,与老金视线一撞,有点难为情,便环顾瓷砖、马赛克、热水汀管、抽水马桶、四脚浴盆,问道:“是让我住这里吗?”

老金笑了,带她到三楼亭子间,推门道:“以前这里住个安徽老娘姨,只有一张床。你孩子多,会有点挤。”房间约莫十多平米,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打蜡地板上没有灰尘,四壁贴着淡金色墙纸。“够了,够了,我们睡惯地铺的,随身带了褥子来。”“哦对,你有一车子家当呢。用不到的就放杂物间去,褥子衣服什么的,洗一下再拿进来。”宋梅用颔首唯唯。

老金引她下一楼。客堂角上转过去有道小门,推开就是杂物间。宋梅用啊呀一声,“这么多好家什,白白放着攒灰呀。”摸摸雕花紫檀大橱,扪扪藤心红木炕床。又将蝴蝶花翻转台镜,翻过来,转过去。

老金道:“唉,不讲还好,讲了倒要没劲。先生太太样样讲究,就是不讲究风水。我是眼看这家一天天败落的。以前太太娘家在杨树浦,盖了老大老大的楼,比这大多了,房间数都数不过来。这些家具原是放在老房子的。后来日本人打仗,虹口不安全了,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