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雨点越发斜乱了,天色总也亮不透。

毛头问:“小孃孃住哪里?”见宋梅用不答,便不再问。宋梅用往“上只角”走。那里有钱人多,容易讨到饭。他们走一程,歇一脚。至西藏路南京路口,沐恩堂钟声骤起,咣咣当当,敲得人魂飞魄散。

毛头说:“梅阿姨,你看。”“我看到了。”马路边一夜睡满士兵。布鞋,布腿,短檐圆帽,灰白军服上,缝一块黑字白底红边布胸章。有的醒来了,正用手抓早饭吃。有的掀开窨井盖撒尿,旁边围一圈同伴掩护。沿街居民躲在窗门里头指指戳戳。宋梅用这才想起,昨夜沙沙之声,是部队衔枚而行,裤管在腿间磨擦。他们的五星帽徽让她惶恐。“毛头,快逃!”塌车掉了个头,往小弄堂里钻。

弄内有家大饼店,店面潽潽满满。大饼、油条、馒头、炸饼、粢饭、面条、馄饨、豆浆。平生被葱油香一熏,哭着不肯走。欢生也哭。宋梅用拉扯麻绳。他俩腰间吃痛,越发大声号起来。毛头放下塌车,径直往煤炉桶上抓,浑不觉烫手似的,一抓三只饼。

“小赤佬,小瘪三!”掌柜朝他挥铁钳。挤在门前的人客,霎时乱纷纷,“小孩作孽啊,饿得精瘦。”“饿也不能抢。只晓得生,不晓得养,世道就这么坏掉的。”里间吃面的、吃馄饨的,探出一只只头,就着热闹进食。

骤然一声吼,“出大事体啦!”盖得众音煞静。狗不叫了,小孩不哭了。唯余一个年轻女声,从各户收音机里飘出,丝丝缕缕汇响起来。“上海的市民们、朋友们、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已经胜利进入上海了,上海已经解放了。”重复两遍后,清唱起《东方红》。满弄、满街、满城的人,默默听,闷闷想。一时恍惚无措。

毛头趁机又抓几只饼,交给宋梅用。宋梅用胡乱兜了,扯扯麻绳。一串人丁零当啷,奔出弄堂,斜过马路去。宋梅用抓住电线木头了,这才软下来,眼白一翻,双腿一抻,哧哧喘气。战生欢生扑来抓饼。平生被拦挡在外,哇地哭一声,想起饼是偷来的,赶忙低下声音,转为啜泣。

宋梅用回过气力,扯开战生欢生的手。大饼凉了,不好掰。孩子们张大嘴巴,追着宋梅用的手,嗒嗒乱咬。咬到饼的,就跟螃蟹一样钳住不放。宋梅用没掰几下,饼就分光了。没吃到的哭,吃到的瘫坐下来,虚脱似的回味着。

宋梅用挣扎着起来,说声“走”。一家人回到大路上。商店已纷纷拉开铁门闸。路面熙攘起来。小汽车、黄包车、三轮车,彼此梗堵着,互不相让。几个黄包车夫围住警察吵架。已不再说口音别扭的上海话,苏北话咣啷啷道:“都已经解放了,还敢来管我们。”“交通规则是国民党定的,见你的鬼去吧。”警察挨了推搡,畏缩缩往后退。

毛头大喜,扔下塌车,窜进旁边商店,抢柜台里的糯米小点。店员迭声说:“做啥,做啥。”毛头推开他,“都已经解放了,你还敢管我。你晓得吧,我爸是共产党”。店员被唬住了,任由他去。毛头往兜里、嘴里、裤裆里乱塞,双手满满地出店来,“解放了,真好真好,我们抢个大房子住住吧。”宋梅用拍他一记头挞,“东西藏藏好,快跑。”毛头拉起塌车,唱山歌似的喊:“解放啦,解放喽,解放哟。”解放这个词,闻所未闻,半知不解,但毛头喜欢它。它给他的感觉,仿佛一脬尿憋了许久,终于可以撒欢放出来。

天空也应起景来,收了雨,散了云。地面颜色逐渐干浅了。万物新新亮亮,透着点潮。宋梅用的心堂也新亮起来。转念啊呀一声,意识到给巧娘子骗了。上海已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怎会容得国民党乱抓人。再说了,真要抓人,直接上门就好,怎会满城贴告示。她越想越恨自己轻信。想回去讨公道,又怕孤儿寡母的,斗他们不过。

胡思乱想间,一行人过南京路,至林森中路,折向南昌路。车马疏落,人声销匿。洋房多了起来。烟囱、转角小塔、雕花门柱、及地长窗、铜质屋面、白色拉毛粉墙、坡顶红机瓦、大理石喷水池、草坪假山雕塑。各式各样,看得眼目渐迷。

宋梅用挨户敲门。有的无人应答,有的出来个用人,“老爷不在,快走,快走。”心软些的,答应给几只馒头。毛头插进半个身子,窥见内里有二道门,紫藤棚下停着皮尔卡轿车。车身是松花绿的,锃锃亮。应门的回来了,“让你外头等着的,怎么乱跑八跑。”推他出去,将馒头裹了油纸,从门顶抛出来。

宋梅用千恩万谢,让孩子们就地停下,分馒头吃。战生欢生已经不饿,仍将嘴巴塞满。毛头顺着砖雕围墙来回走,抠抠摸摸的,“有钱人真气派,汽车那么大,房子那么大,凭什么呀。”战生欢生开始追逐打闹。平生撅着屁股,在路面卵石缝里搜寻馒头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