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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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太太姓倪,与宋梅用同龄,南汇大团镇人。做姑娘时,是“四小姐”。大团镇多有英国传道人。倪家太老爷在束发之年加入长老会,身后葬于大团耶稣教堂。

四小姐出生时受了洗。模糊的幼年回忆里,有唱《三一颂》的教徒,蓝绿眼珠的洋牧师,还有一个麻子脸男人,趁保姆走开小解,揪着她耳朵骂,“信洋教的汉奸”。八岁时,四小姐随父母到上海。倪老爷去花号学生意,三年师满,分得股份。逾数年,与人合伙,在爱多亚路开花号。举家从南市区老北门搬到杨树浦,盖起三上三下的楼房。倪老爷又开玻璃厂,买下两条杨树浦弄堂,一套南市区房子,还在南汇造起倪家祠堂。战乱之后,全家散到环龙路和林森中路。

四小姐在民立女中念书,擅长演讲,英语作文出众。高中毕业后,和二哥在沪江大学政治系的同学结婚,成为佘太太,与公婆同住环龙路。翌年八月,沪光大戏院被炸,佘家老人双双遇难。佘先生歇了银行工作。

佘太太的二姐夫从美国留学归来,在上海工务局工作,将连襟荐至芜湖信托局。佘先生意兴疏懒。佘太太劝道:“去吧,年轻轻的,总得做事。”彼时刚得一子。佘先生留下妻儿,独自赴任。

己丑年,时局不详,信托局同事纷纷南逃。佘先生拿捏不定,回了上海。他睡不好,吃不下,冲妻子发火,过后又道歉:“我也不知怎的了,脑子里也像在打仗。”佘太太安慰他,“不要为明天忧虑,”招过儿子,“恩宠,给爸爸唱歌听。”

佘恩宠七岁了,刚从磐石小学回来。白衬衫,格子背带裤,因与同学沿途逐耍,面孔潮红着。“普天之下万国万民,齐声赞美父、子、圣灵,三位一体,同荣同尊……”他反背双手,边唱边晃,仿佛歌声在头顶牵引他。佘先生用掌声打断,沉下脸道:“以后少唱这种歌。”佘太太给恩宠整整领子,“做作业去吧”。佘先生随了出去。隔壁书房门嘭一声。佘太太这才松下脸,起身做饭去。

数日前,安徽老保姆逃跑了,偷走一块劳力士手表、两只翡翠戒指。她已服侍佘家十余年。有个吸鸦片的儿子,在花烟间与人打斗,眇了一目。佘太太曾多次以银圆和旧衣裳接济他们,他们未免忒不领情。一念至此,佘太太赶忙低头祷告。饭锅里起了扑噜声。蒸汽丝丝白白,在五月暖风中交缠。

是夜,夫妻俩睡不稳,交相辗转。窗外隐有窸窣声。佘先生起身去看。佘太太等一晌,也披衣出去,见他站在大门前,十指抠住门上铁条。她过去并肩站定,见街上躺满了士兵,一列一列,如捆扎齐整的粽子。

她扭过头,捏捏丈夫的手。他回捏她。她说:“不搭界,该怎样就怎样。”

他嗯一声,“无论如何,不会比蒋介石更糟。”

“要么,我叫他们进来睡。”

他想了想,说声“好”,绷紧身体,注视妻子出去。月色亮过了头,跟追光灯似的。街对面的树木楼房,在她周身拖下一条条过于深刻的阴影。少时,她回来了,“他们不肯进来,说上头规定,不许扰民。”他扪扪胸口,笑了,“我说吧,共产党不错的。”

他们互相搀扶回房。他更睡不着了,喋喋分析国家形势。她嗯啊应声,想着刚才把鞋子走湿了。草坪许久不修,有了积水。园丁老谢已跑掉小半年。有说他是间谍,有说他投奔了共产党。她让门卫阿方帮忙打理园子,总是不得力。又让厨师老金兼掉些家务,老金便在背地里发牢骚,被司机小王传过话来,“娘姨走脱了,就抓紧找一个,外头寻生活的不要太多。我金大海怎样的手艺,太太不是不知道,二马路老正兴里掌勺子的阿二头,见了我还要叫声师傅。现在居然叫我相帮拖地板,莫不是想省几个娘姨铜钿。”

她不是不找,本想问三姐家借个保姆,三姐说:“怎么,你想摆多大的摊子,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吗。我劝你把人辞辞光算了,屋里厢值钱的物什,统统换成美金英镑,跑得越远越好。”姆妈讲三姐脑筋搭错,唯恐天下不乱,但她也没多余用人借给自己。今晚看起来,三姐纯粹瞎操心,索性待时局稳一稳,去外面找个勤快的娘姨来。

佘先生浅睡过去了。琉璃色的旧丝绒窗帘,边角上蒙蒙透进光亮。佘太太起了床,给家人准备早餐。许久买不到牛油,只得代以黄油,拌个土豆菠菜泥。热了牛奶,煮了咖啡。又熨烫好丈夫的西装、儿子的衬衫。走进祷告室,跪拜晨祷一晌,便听见外头广播声,宣告上海解放了。

早餐桌上,佘太太嘱咐儿子:“你只管安静读书,凡事都有大人撑着。”佘先生提出送儿子上学,顺便探探情况。佘太太送他们出门,前后照看一遍家事,到书房里读几页《圣经》,翻翻洋文报纸。分析中国的文章令她气闷。她去浴室洗了真丝手帕,一方一方,贴晾在白瓷砖上。带着一鼻子香皂和花露水气味,坐到花园秋千上想心事。这时,她见到一家子妇孺,在马路对过哭泣,急忙赶上楼去,让厨师老金弄点吃的。老金说:“太太心忒软了,一看到逃难的,就给吃给穿。天底下乌泱泱的人,管得过来吗。”嘀嘀咕咕的,备好曲奇、油梨、牛奶蕉、双酿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