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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先生是无业人员,按照市里规定做了登记。月余,政府把他派到安徽宣城的小银行上班。他对妻子说:“共产党坐天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工资才五十五块,物价还在涨。”

“凡事总有个过程,会好起来的。”

“有啥办法呢,只好省吃省喝,多寄点钱给你。你手头也忒不把紧了,本该把用人统统辞掉的,反而招了一大家子进来。现在倒好,政府怕影响失业率,不准我们辞退人。辞不辞人也要管,管得也真宽。”

“你跟我发发牢骚可以,外头人多嘴杂的,务必把闲话烂在肚子里。”

絮叨了大半夜,诘旦而起。宋梅用拖着皮箱,拎着公文包,陪同佘太太送行。佘先生坐在黑色雪佛兰后座上,隔着玻璃招手。车子呜呜启动,往前一扎,横兜里一折,便隐入晨色之中。佘太太望着街角,木呆呆站立,仿佛仍有看不见的车辆,在视线里驶动。

宋梅用庆幸先生走了。有次偷听到他抱怨,说不该招个江北娘姨,“安徽的多好,浙江的也好。你妈以前找过一个江北娘姨,记得吧。说起话来喉咙咣咣响,像在跟人吵相骂。做的糖桃又大又粗糙,烧的烤麸素鸡根本没调味,就往油锅里一炸,以为是在做猪食呢。你现在找的这个也是,卫生习惯交关不好,擦过地板的揩布,再往桌子上揩揩。”

这下可好,唰地发配去安徽,江北娘姨也没了,烤麸素鸡也没了。宋梅用面露喜色,睨了一眼佘太太,即刻沉下脸,暗骂自己白眼狼。不管先生如何,太太总是大好人。平生剥坏墙纸,白兰半夜啼哭,战生拉断抽水马桶链条,她都不计较。反而把孩子们的情况一个个问过来。说毛头年龄偏大了,适合进夜校。虎头明年可以上小学。宋梅用以为说说而已,谁知她很快安排下去。

老金却道:“你别把人想得太好。先生的脾气,暴是暴的,直是直的,啥事都写在面上。太太整天笑眯眯,反而心思藏得深。我倒喜欢跟先生打交道。”

宋梅用道:“我是乡下人,不懂这些。”

“我说太太闲话,宋阿妹生气了。”

“我没气。”

“这会儿更气了,看看,看看。”老金眉毛一挑挑的,手指戳向她的鼻头。

宋梅用往后一避,面皮憋红,扑哧笑出声。

熟稔之后,老金俨然变了个人,说话嬉皮塌脸的。每日无事,来敲浜子门,“宋阿妹,宋阿妹。”脸孔贴在玻璃小窗上,移来晃去。进屋后,说:“忙不忙,忙的话,我待会儿来。”兜里抓出一把小零食,逗引孩子们抓抢。

老金的镇江话,跟苏北话有点像。他讲起东家八卦、社会形势、上层掌故,一套套的。讲着讲着停下来,对孩子们说:“拿着好吃的,去园子里玩。”宋梅用说:“不准去,在家待着。”孩子们得了老金撑腰,一拥而出。

屋内安静了,话头渐往肉里走。老金说他爸是风水先生,家产颇丰,娶过六个老婆。自己是三老婆所出,早年离家,随小舅至上海。小舅授他厨艺,相依度日,后来去了台湾。老金讨过媳妇,佘太太娘家的小娘姨,婚后难产身亡,孩子亦未保住。“我给她取名金人凤,人中之凤。如果活下来,也该和虎头一般大了。”

宋梅用不知如何安慰,唉唉两声。

“宋阿妹啊,人一上年纪,就爱叨叨旧事体,你不嫌我烦吧。”

“怎么会嫌烦,巴不得你多讲讲,我一个人也气闷的。你是不晓得,以前开老虎灶的时候,街坊道里可闹猛了,两只耳朵潽潽满满都是声音。一下子到这里,实在不适应。走廊墙壁都有回声的。走一步,回一记,啪嗒嗒,啪嗒嗒,好像有人跟着我走,吓牢牢的。到了夜里厢,更是静得睡不着,只好心里头东想西想,自己跟自己说话。”

“自己跟自己说了啥,也跟我说说。”

“没啥。”

“说说嘛,你一年轻女人,带了这么些个孩子,多不容易。”

宋梅用眼睛一红,整张面孔酸起来,赶忙低下头,抹一把湿了的鼻头。

老金挪着铁脚椅,挨近道:“你讲,我听。我不会说出去,我也没人可说。太太自管自的,阿方耳朵能听,嘴不能说。再就是司机小王,平时不住这里。何况他有家有口,外头还有相好,顾不上搭理你。所以你看,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年龄比你大,生活上的事,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再说了,安静也有安静的好。这里没有闲人扎堆,也就没有闲话是非。你放一万个心吧。”

宋梅用面颊作痒,一滴眼泪落在裤腿上,布料瞬即变深,深色化了开来。“其实也没什么。”她伸手盖住泪痕,开口说起来。起初想一句讲一句,继而越讲越顺溜。仿佛嘴一张,话语自动喷出来。她听见自己责骂张大脚害人,怪罪江阿姨不肯帮忙,又说巧娘子面无三两肉,相交不到头,只怨自己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