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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磨磨蹭蹭出去,见门外没有一个看热闹的。对面窗帘半掩着,隐隐有人在动。毛头经过时,里头探出一只手,啪地关上窗。路边电线木头上,沿街外墙面上,贴了若干白纸黑字。毛头过去晃一眼,是自由民主标语、打倒美帝漫画、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之类。他想象神秘的共产党人,半夜拎了米糊桶和宣传纸,从老鼠洞钻出来。明明这么多共产党,警察不抓,偏抓杨仁道;明明大家不讨厌共产党,却对杨家人绕道三分。

毛头越想越懊恼,晃了一圈,往老虎灶去。刘家三个女儿,正在门口搬进搬出。其中一个弯了腰,屁股撅起着。他过去就是一脚。那人哎呀回头,是二丫头。她嘴唇上有半轮浅淡的髭毛,跟小伙子似的,让他想要伸手去拔。他哼一声,拐到旁边,踢打一棵梧桐树。

宋梅用喂好杨白兰,见毛头不在茶堂,便踅出门来,喊:“毛头,毛头啊。”毛头朝树干踢了最后一下,收起手脚,一步一蹭过来。宋梅用远远看着,觉得他身体扁薄,肩膀窄得过分,仿佛风力一猛,整个人就会打起旋来。

“站近些,再站近些,”她摸他脑袋,感觉他发根上渗出冷汗,“杨沪生,听好了,现在这家里,只有你是个懂事人,你已经长大,是个小男子汉了,要乖一点,好好听话,帮忙护着这家,听明白没有?”

毛头歪过脑袋,点了一点。

“现在开始,你就当我是亲妈,我也当你是亲儿子。我一直当你亲儿子的。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以后叫我梅阿姨也行,叫我妈也行。”

毛头嚅嚅嘴,又嚅嚅嘴,终究不发一言,伸手摸了摸她怀中的蜡烛包。

“这是你妹妹。她有名字了,叫杨白兰。你抱一下吗?”

毛头缩了手,后退一步,转身奔跑起来。他想起杨白兰刚出生时的丑模样,想起宋梅用的临盆惨状,想起亡命牌、敞篷卡车、乌泱泱的人群。他奋力跑着,似要把这个可憎的妹妹,从生活中甩脱出去。

他跑到双腿发颤,喉咙黏哽了,慢慢停下来。喘一晌,感觉后颈里点点滴滴,抬头见是天空落雨了。街上景物倏而带起冷色,黑白驳杂,夹着蒙蒙的灰。毛头记得幼时,经过沈石蒂照相馆,见到橱窗里的一张黑白照。男人五官略肖杨仁道,旁边穿婚纱的女人,长得像个母亲。橱窗玻璃锃亮,映出毛头身后的景物,叠投在照片上。仿佛一街的人和车,都在这对年轻夫妇的面孔内外穿梭。看得久了,竟不知哪一层是真的,自己又身在哪个世界中。

毛头抹掉颈窝里的雨,原地兜转几圈,又想起那种感觉。垂丧了头,往回走。遥见老虎灶门前站着一堆人。衣裤、被褥、饭锅、铅桶,都已扎上塌车。刘家丫头们在绑绳子。宋梅用这里捏捏,那里扯扯,检查有无绑紧,又拿一块油布,罩在车板上。

她发现毛头了,眉毛一挑,向他招招手。毛头飞奔过去,拉住她的衣摆,轻唤一声“妈”。宋梅用没有听见,因为战生同时在喊:“妈,这里,这里。”宋梅用问毛头:“你说啥?”不待回答,便扭过脸去,接下战生手中的麻绳,用那绳子绑住杨白兰,兜到自己胸前,剩余的便系在战生、欢生、平生腰间,将他们一串地牵起来。

毛头默默挽起塌车。平生抓牢门框,哇哇大哭。宋梅用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掰了又抓,抓了又掰。宋梅用喊战生。战生过去抱住小弟,直抱得他双脚离开地面。巧娘子走过来,塞给宋梅用一块银圆,“给阿姐防防身。阿姐保重,我一直跟阿福讲,阿姐额头这么宽,是有福气的人,老天爷会保佑你。”宋梅用接下钱,烫手似的一抖,拉拉麻绳,命令毛头道:“走。”毛头拖泥带水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