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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发现,这日有点热闹。空废许久的路边,渐渐聚拢人来。站着,踱着,耳语着。至巳时,已抵肘摩肩,密不可透。几个戴圆白钢盔的,将人群赶远,拉上封锁线。宋梅用膝盖一抖一抖,硬撑起来,抓住一个人问。那人说:“你不晓得啊,今天枪毙共匪,”瞥瞥她的面色,以为她在害怕,又道,“放心,不会在这里枪毙。游一游街,送去闸北公园刑场。”

宋梅用的指甲尖,掐进他肉里去,“杨仁道呢,有没有杨仁道?”

那人扯开她,上下打量道:“大肚皮,快生了吧,在这里瞎凑啥热闹。”

人群忽地骚动。似稻秆栉比,被风拂乱。宋梅用脑袋转过来,旋过去。她感觉两股力。一股推她向前,一股将她外挤。她双手罩护着肚皮,“别挤,痛,痛。”轰轰人声吞没她。旋而脚底抓不住地了,竟似要被夹挤得腾空起来。

突然有人拉她一下。错神之间,又是一记。她怒目回视,见是毛头。毛头拉拢她,替她挡在人流涌动的方向上。双臂抡击开道,逆向而退。旁人抱怨、推搡、挤踩,形成肩肘和肉背的旋涡。宋梅用漂漂转转,濒溺欲死,只管抓紧毛头。仿佛深海里抓紧一根救命木头。

未几,周身一凉,已在人群外。她睁了眼,瘫在台阶上。毛头仍浑身绷直,虎视人群。他衣裤湿津津的。背影窄而紧凑,双拳捏牢着,肘骨根根弹凸。“毛头。”他转过身。下颌骨轮廓分明了,唇上似有浅淡绒毛。她感觉他一夜之间,有了成年人模样。“毛头,看看去。”毛头会意,扭头一钻。人群分开合拢,隐没了他。

等一刻,松弛了的人群,复又忽然收紧。原来是有敞篷卡车,从警察局门口驶来。看客们喤聒起来,或说看见共产党了,或说不是共产党,是黑市贩子。终究顾不得争议。有的往垃圾桶、货车顶、平房窗台攀爬。有的朝前奔跑,等在队列将至的地方。路边楼里,也有看客,将窗框撑得满满。挤不下的,便壮起胆,蹲在窗槛墙上,甚至爬过窗间墙去。

宋梅用想象丈夫反剪着手,被警察左右挟绑,内心焦急起来。卡车缓慢驶动,看客跟着疏动。她站起身,得个空当,往里挤几步,被一高个子挡住。她揪住那人后襟,踮脚仰面,双目几欲眦裂。一层层黑脑勺,在前方晃动,挤错,遮挡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亡命牌,在脑勺和脑勺之间,偶尔冒个白凄凄的尖。

囚车过后,是宣传车。厢顶高耸着大标语和青天白日旗。好事者将车身口号逐句念出。“反共剿匪,人人有责”“保卫大上海”“反共战争,爱国战争”“帮助共匪就是汉奸”“共匪是赤色帝国主义的走狗”。

宋梅用听得一惊一颤。高个子忽扭头道:“啥人啊,拉我做吗。”宋梅用松了手,放下脚跟。顿又矮一截,啥都看不见。犹不甘心,脑袋跟随马达声音,向阳花似的移转。转过几轮,车辆跑完了。她继续呆立,仿佛大戏未开,那几辆卡车,不过序幕而已。

周围看客亦有此心。紧紧挨挨,等了一晌。日头跳高起来,亮到不可直视。各人腋下渥了酸汗味。这才相信,戏真完了。纷纷站在原地絮聒,似要把尚未满足的心意,说足了过去。

毛头从对街过来,眉毛汗湿着。“梅阿姨,我每辆都看过,爸爸不在里面。第二辆有个矮子,好像张大脚,没看清。不理他,死一百个张大脚,也不关我们事。”

“真不在里面?”

“不在。”

“确实看清了?”

“看清了。”

宋梅用嘘一口气,这才觉到唇舌干燥,浑身酸痛。一股饥馁之气,由肚腹往上走,渐渐夹杂疼痛感。越来越痛。她意识到,这不是胃痛,是另一种熟悉的疼痛。

毛头没有察觉,说道:“警察局的头头叫毛森。毛森毛森,毛骨森森。不过这事警察局不管,党通局管,还有警备司令部的一个什么处。昨晚的便衣,估摸算保密局系统。这些消息铁板钉钉的。我有个同学,姓赵,记得吧。他舅舅是国民党,已经去台湾了。赵顺南对这些情况很熟,也喜欢跟人讲。我今天一早找了他。他说我爸有救的,赵家能耐很大的。可惜赵家姆妈赶我出来。我回头趁他妈不在……”向来寡言的毛头,一句接一句说话。每句话都皱皱巴巴,仿佛尚未组织好,就自己往外跳。似有看不见的东西,追赶着他,迫他停不了嘴。

宋梅用抱着肚子,缓缓摔在地上。毛头这才察觉到,犹自张着嘴,怔手怔脚僵住。旁边看客发现了新热闹,扰扰攘攘的,重新围拢来。“哎呀,要生小囡了。”“怎么大着肚子满街跑?”“小伙子,愣着干吗。你爸呢?”

一个瘪嘴老太,指着宋梅用裤裆道:“水出来了。”有人将一件爱国布长衫,遮覆住产妇。有人说:“快快,叫三轮车,去医院。”猛推毛头。毛头惊醒了,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