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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跑得猛,喘息不匀,膈膜生痛。便调整呼吸和步速。避过从银行台阶猛窜过来的流浪儿,绕过用滑石笔在街面写诉状的残废士兵,让过一根横置于地的扁担,扁担一头的篮筐里,装着个赤膊小囡。

左避右让,出三条街,毛头脚力绵长起来。他想自己是大人了,理应担起这个家。这念头似随风落入一粒灰尘,甫一黏附,即刻变得强烈,盘踞住整个头脑。他感觉肩膀沉重。沉重之中,隐有自豪,提着他向上。一时悲虑交加,简直糊涂了。

上街沿站着两个西装男,一个端举报纸,一个凑近同读。有男孩绕于膝间,“爸爸,爸爸”地喊,扯弄着其中一个的裤管。毛头一阵胸塞,趔趄欲倒。他意识到,负担家庭的念头,并非随意飘来的——在他心底里,已经悄悄接受了父亲过世的事实。

清早上,同学赵顺南帮他分析过形势,说:“要人是要不到的,搞不好把你也抓了。现在局势紧,没工夫盘审。有嫌疑的速速做掉。你爸的情况,悬——”横掌往脖颈里一抹。毛头龇了牙,抓住他肉垫子似的手,反向一扳,一推。

赵家住在海关路。毛头记得当时自己冲出门,一边朝四马路奔跑,一边在脑中一句一句,反刍刚才的话,渐渐憎恶起赵顺南来。呀,该不会是两年前,自己误砸了他的写字石板,他念念不忘,有意胡说。坏心肠的赵顺南,下十八层地狱的赵顺南。毛头浑身腾腾灼痛,似滚在油火里,神志更加狂乱了。见了警察局,径直往里走。被拦住,挨几下警棍。便踅向西方。街边满是洋行、饭店、药房、剧院。他捡了石子,一路砸玻璃窗。听到破碎声,便喊“死了”;没碎的,喊“死不了”。“死不了”的居多。至会乐里,见一溜花烟间和长三堂子,掩户息着业。他朝一户扔石子,“婊子、野鸡”乱骂。门内出来个壮汉,将他撂翻在地,兜头浇一盆冷水。他面孔贴住水门汀,衣物湿凉,火气渐消,便爬将起来,游魂似的晃荡。在小吃摊抢了两张大饼,听说今天杀共产党,便一路跟随,回警局附近。他在观赏游街的人群里钻来挤去,反复盘数囚车,确认没有杨仁道,便越发抹乱赵顺南的意思,告诉宋梅用,杨仁道有救。他不是故意的,他欲敦迫自己相信罢了。

此时,毛头清醒了,回想赵顺南原话,“有嫌疑的速速做掉”。想过三四遍,狼嚎似的哭起来。气息紊乱,步子跟着乱,几乎拖行不动。至河南路口,迎面一排铁丝网,他扔下塌车,过去踢踹抓晃,仿佛那网是他的仇人。铁丝绵韧,微微晃动,将他力道反弹回来。他十指勾拔网眼,似欲撕裂它。“×你妈,×你妈。”扑上去,任由网格勒顶胸脯。

地上有三五个人,脑袋扎低,屁股撅高。此时纷纷瞥了毛头,又继续埋头捡拾散米。其中一个朝塌车上望了望,暗觉不妥,过去揭开长衫,惊呼道:“出人命啦!”毛头这才想起宋梅用。见她眼皮合紧,颊颐浮出一层尸白。身边多了一团暗红色软物,裹着胎脂,拖着脐带。

毛头把母婴重新盖好,推开围观者,掉头而去。又过刚才街口,读报的男人走掉一个,小男孩也已不在。毛头内心似有一个黑洞,引他不断下坠。他害怕宋梅用也死掉。他俩的命,是拴在一起的——除了这个女人,谁会跟他一样,心痛杨仁道呢。

毛头跑得满耳风啸。呼吸如擂鼓,声声疾猛。肺叶扯痛着。有绵延的痉挛,从脚底直达头顶。遥见老虎灶门那刻,塌车上忽起嘤呜声,是婴儿在哭。他一口气喘不上,松了车把子,趴软在地。做母亲的却耳尖一颤,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