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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至四马路,遥见外墙铅灰的警察局。车夫扶她下车,在衣衽上搓手,“太太来告状呀。”宋梅用仰起脖颈,见那楼有十层高,拖着黑长的影子,似要压到她头顶上了。车夫又道:“我不收法币的,太太随便给点什么,吃的用的都行。”宋梅用扫他一眼,转视站岗警察。大盖帽,裹腿,四兜中山装式制服。勒紧的牛皮带上,枪套锃亮。她想起昨晚抓人的,号称是警察,却没穿制服,看起来倒像几个流氓。

车夫又喊:“太太,太太。”宋梅用瞪他一眼,想起没付车费。摸摸口袋,脸红了。车夫道:“哎呀,老清老早的,不是寻我开心吧。”

宋梅用说:“我家男人给坏蛋抓走了,坏蛋冒充警察。你帮我进去说说好吗?”

“关我屁事。快给车费,我要走了。”

“他不是共产党,他们冤枉他。我肚子里一个孩子,家里有三个孩子。没了男人,谁给我做主呢。”

“十三点,神经搭错了吧,说话痴头怪脑。我早饭都没吃,跑了一身汗。家里孩子比你多多了,七八个呢,都等我赚一口饭钱回去。你别想搞啥花头精啊,对面就是警察局,脑子拎清爽一些。”

宋梅用魂游不定,在车夫和警察间来回睃视。埋下头,袖管擦擦汗泪,忽见自己的布鞋,是脚掌肿大后买的,九成新,慌忙脱下,喏一声。车夫拾了鞋,乜斜她的赤脚,拎起车杠。跑不多远,退回来说:“罢,罢,出门碰到瘪三,算我倒霉。”把鞋甩在地上,走了。

门警中的一个,似在往这边瞟。宋梅用踩住鞋子,退到电线木头后面,刮刮眼屎,抓抓头发,将衣衽扯直了。她准备给他们下跪,求他们放她进去。若不答应,就一径跪着。警察不会打孕妇的。几年前,路上的警察还会帮她挑水呢。

或者她做个让步,说了杨仁道的姓名,让他们相帮查找。不,不,还是她亲自进去,看看杨仁道。不知他有没有挨打,夜里睡不睡觉。唉,换洗衣裤都没有。她本该带一套干净的,还应该带些钱,疏通疏通。宋梅用啊,你没用的想一堆,有用的一件不想。还有啥事没想到?不会已经杀了他吧?宋梅用脑袋发晕,一把捽住电线木头。不会的,哪有那么快,总要调查清楚。但已过去一整晚,时间紧迫,磨蹭不得了。

宋梅用撑起一口气,转出来,朝警局门口走。忽看清一个站岗警察,跟昨晚抓人的秃子有点像。再一看,又不像,比秃子的脸面更宽些。转念不定间,硬撑起来的勇气,白白泄了下去。

宽脸警察突然转头看她。另一个也跟着看。宋梅用心脏猛跳,肚子一沉,顿时想拉屎,慌忙朝旁边梧桐树后头走去。

宽脸警察指着她道:“做啥?”

宋梅用被他一指定住了,“这……这里是四马路吧。”

宽脸警察神情莫辨。另一个摁住枪套,似要冲来。

宋梅用走斜开去,“我就问问,我迷路了,我是找人的,对不起,对不起……”踅转身子,退至下街沿,又回到对街,感觉仍在警察目力范围内,便径直往前,走到花旗总会大楼,才箕坐在台阶上,长吐一口气。

空气黏潮。宋梅用的前臂上,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她回想适才警局门口,有两三个壮汉,鬼鬼祟祟来回走。或是自己多虑了。她抬头看一眼。对街高楼顶上,已挑出半勾日头。她捧着肚子站起,晃晃身子,又腿软坐倒。转念决定等等。等到行人多了,警察不便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