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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喊道:“别砸了,给我下来。”
毛头又砸七八下,慢吞吞下来。甩脱鞋子,仰瘫在地。
“你爸怎样啦?”
毛头呻吟一声。
宋梅用推他,“杨沪生,说话。”
“他上车了,车开走了。”
“走去哪里。”
毛头不响。
“为啥抓他呀。”
“不晓得。”
“他没挨打吧。”
“没。”
“那你怎么伤的。”
“铁丝网钩的,”毛头顿了顿,“他一直在喊,喊我们救他。”
宋梅用想象杨仁道讨饶求救的模样。他是她的男人,有时却像她的孩子。她张张嘴,想继续诘问。声音没出,眼泪出来。
“梅阿姨,梅阿姨。”
宋梅用手背一抹,“有啥办法想。”
毛头眼白反光,跟狼狗似的,“我们告到警察局去,说刘家一窝子共匪。警察见我们有功,就放爸爸出来了。”
“哎呀,不作兴的。”
“刘家那么凶,咱们客气啥。今天警察抓人,保不准就是他们告密。当初蛮好把他们关在外面,饿死算了。”
“饿死?这是人话吗。看你刚才,疯了似的。大人的事,不懂就别瞎掺和。”
毛头不吱声了,缩进角落,收拢手脚。
“毛头,毛头,杨沪生,”宋梅用等了等,自语道,“我会想办法,总有办法的。”摸索到褥子,一屁股坐下,迟疑了片刻,这才双腿挪正,一手扶了墙,慢慢松懈后腰。
宋梅用感觉不习惯。平时都是杨仁道手臂托着她,帮她躺倒的。她怀孕五六月后,他还会半夜起来,给她翻身捏脚。念及这些,宋梅用脑袋扎痛。有看不见的鞭子,从深处抽打她。她探手到身边,摸了个空,继续窸窣往前,仿佛会触到杨仁道微微黏热的身体。摸至褥子边缘了,她感觉意外似的,缩手回来,在黑暗中发呆。
少时,她想到邻居江阿姨,似有侄儿在警察局。江阿姨寡居多年,只得这么个亲人。侄子每次上门,她都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宣称他在警察局当大官,家里黄金一箱箱的。宋梅用不信,但那身警服,总是千真万确。
江阿姨喜欢每日闲坐在弄口,嚼扯些长短。见到宋梅用,总要问一问,到哪里去,做什么来。或拉开宋梅用的拎袋,看看装了啥。又将她丈夫孩子问个遍,说:“前天看到你家杨仁道在马路对面走。”或者“毛头大了,见到我不打招呼。对你这个后娘倒是蛮有礼貌。他脾气真是怪,从小不跟人白相,自己闷在了墙角上,一块手绢,一只骨牌凳,可以玩上大半日。”她来买熟水,常说忘带零钱。宋梅用念她孤寡,不曾计较。欠着这些交情,让她侄子帮点忙,也不算唐突。给个三块银圆酬谢,总是够了。
宋梅用心思稍定,谨慎地摊开手脚。郊区方向传出炮声,反复搅动她的睡意。几次以为天亮了,却是月光晃在脸上。待到终于睡沉时,便有人来敲门:“老板娘,泡开水。”她迷糊道:“杨仁道,有人客。”霎时醒透。毛头跌撞而起,推过一张桌子,严严顶住门板。屋外喊过三五声,走了。毛头垂手道:“我去找爸爸”。搬开桌子,甩门离开。
宋梅用喊他不及,坐靠在墙边。几只麻雀叽叽啾啾,碎杂着嘴巴。月光消退,晨光继起。屋内事物的轮廓,重新浮现出来。宋梅用看到脚头边,有一件男式短衫,被踢乱了,仿佛半截人身,匍匐在地。它是昨日洗净,入暮时收叠于枕下,预备今天穿的。
平常此时,老虎灶已经开张了。她会烧着火,虚掩着房门,等待他挑水回来。她恍若听见木桶落地,清水晃荡,嚓嚓泼溅出来。他怕吵醒孩子,轻手轻脚推门。门轴的吱咯声,断断续续,反而刺耳地拉长了。她想象他放下扁担,四下张寻。额头上,髭须间,汗粒闪烁。
宋梅用起身走到灶前,盯住两只水桶。像是奇怪它们如何在这里,怎会是空的。少时,挪开水桶,往灶缝里探手。一惊,再探,指头反复勾拨。四枚袁大头不在了。那是巧娘子给的钱,她本想分开藏置,留作保命,估摸昨晚被警察顺走了。
宋梅用本该肉痛,却痛不起来。仿佛体内硌着一处巨大疼痛,故而其他较小的疼痛,都无法再感受到。窗外起话声,两个主妇在交流买什么菜。她梦游似的,推门出去。一个挎菜篮的女人,哎呀绕开她。她没有留意,闷头往弄底走,径直去敲最后一间房门。
江阿姨养了两笼鸡。一只公鸡打起鸣来,替主人回应敲门声。几只母鸡帮衬着,咯咯不停。宋梅用敲得不紧不慢。指关节疼了,换一只手。少时,江阿姨拎了马桶,从弄口过来,倏然贴住墙,似有看不见的东西,挡了她的路。宋梅用转身眙视她。江阿姨这才站正了,左顾右盼道:“哟,这么早。”快步过来开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