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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夜里,轧完账。杨仁道关窗扃门。宋梅用扯开打闹的欢生平生,絮絮训斥。倏然有人捶门。屋内少静,欢生平生又闹。战生学了大人口气,对弟弟们说:“人客来了,不要没清头。”捶门声越发疾猛,兼杂起踹门声。宋梅用拉拉杨仁道。杨仁道按住她,抓过扁担,走去开门。

甫一下闩,门板被人咣当踢到墙上,砰地反弹回来。围入五六个男的,夺扁担,捽胳膊,踩膝盖窝。杨仁道软到地里,口鼻呛了灰尘,咳得背脊一抽抽的。战生、欢生、平生,齐声哭。宋梅用迭声尖叫,兜兜转转,想挨近自己的丈夫。毛头从地铺上弹起,冲将过去,被一掌掀开。

来人拎起杨仁道,将他双手反剪,往上猛捘。杨仁道肩膀咯啦响,呀呀吃痛。宋梅用见到铜手铐,瞬即吓哑了声,嘴巴一张一张,金鱼样的。半晌,才问出口:“你们谁呀。”

“警察。”一个脑门秃亮的警察,将杨仁道推到墙上。杨仁道左脸被墙面挤扁,涎沫自嘴角拖出。他双腿乱蹬,试图以肘部支抵,未遂。便斜了两只眼睛,铆住墙壁,仿佛目光能将他撑离出去。那墙受了压撞,顺着裂纹剥落,一时石灰纷扬。他又呛咳起来。

一年长警察揭了锅盖,见是半锅子水。手指插到锅底,摸摸索索。一个年轻的,打开樟木箱,将衣服一件件往外扔。余人散开,翻的翻,搜的搜。战生、平生、欢生哭嚷躲闪,满地乱跑。

毛头蹿过来,摽牢那个秃警察。秃警察扯他,揎他,掴他耳光,仍摆脱不了。便使力一旋,将他甩得双脚离地。又把他连人带手,往墙上撞。撞得手背红白,青筋暴起。旋即踢他肋下。毛头终于闷哼而倒。脑壳磕到灶角,砰然有声。

宋梅用浑身觳觫,裤裆都尿湿了。年长警察睨视她的肚皮,“你,站远点。”她反而生了胆,过来拽他。他朝她挥胳膊,她往后躲。少时,又靠近。

警察搜查罢,将杨仁道拖出去。宋梅用挺着腰,外趴着脚尾随。毛头追到她前头,往警察堆里扎,被撩倒在地。又追,又倒。战生、欢生、平生,想跟出来,弗敢,趴在门边,互相挨紧着。宋梅用大口喘气,一叉腿,跌坐在电线木头旁。杆影斜长,一根一根,仿佛徒劳拦阻的手指。哭叫声,踢打声,呵斥声,来回震荡,渐离渐远,逾刻听不见了。她仍目视前方,若有所待。

良久,巧娘子和刘婆婆出来,把战生、欢生、平生抓回屋。又一边一个,搀掖宋梅用。起风了,风带着旋,超到前方,轻晃老虎灶门板,恍若一只看不见的活人的手。宋梅用霎时瘫软,被她俩半拖半抬进门,放在长凳上。

三个孩子不肯躺倒。浮球似的,摁了又起,东突西撞。巧娘子想吓唬他们,记起以前听过的传闻,便呵道:“再不睡觉,把你们统统关进七十六号。”

孩子们不懂,仍嬉闹。旁边宋梅用惊动了,眼珠骨碌碌一转,活络过来。她冷眼而观,感觉巧娘子面无三两肉,而刘婆婆呢,蛛网般的褶纹里,似网了不可测的表情。她俩正作腔作势的,扶正桌椅,叠好箱箧,打扫碗盏碎片,归整衣物零杂。杨家孩子终于消停,楼上又闹将起来。刘婆婆说:“肯定是刘扣作怪。”上楼去。

巧娘子过来道:“阿姐啊,外头宵禁了,急也没用。早点睡觉,明朝想想办法。”

宋梅用硬邦邦道:“不是你给警察告黑状吧。”

巧娘子一怔,双手哗啦拍腿,“喂,讲话摸摸良心。我一乡下婆娘,哪晓得警察局大门朝哪边开。”

“我家从来关门过日子。祸啊灾的,还不是墙根子里头起的。”

“听听,这是人话吗。老虎灶人头进出,本就是非多。再说了,最近抓的共匪,好像跟杨仁道很熟嗳,我男人听大家都在这么说。杨仁道是共匪,保不准你也是共匪。”

宋梅用急得牙齿咬舌头,“放你妈的狗屁。杨仁道性子软,脑筋又直,怎么可能……”“共匪”二字烧着她的喉咙,让她吐不出口。

听人讲,眼下风声紧,怀疑谁是共匪,直接往死牢里扔。枪毙砍头,算爽快的。多半被打死,被活埋,或装了麻袋,扔黄浦江里,或把身上皮肉,一刀一刀剐下来。常来老虎灶的林博士,妹夫就是共产党。据说被警察活活开膛,内脏腌成下酒菜。林博士说,腌内脏是瞎编乱传的,又说妹妹早和她男人闹翻,住回娘家了。“那个扫帚星,自己跑去当共匪。我们林家一点儿不知道,一点儿没关系。”

爱听林博士讲新闻的街坊,齐齐冷淡了。一次,有人在弄里洗猪下水。旁边逗乐道:“哦哟,吃内脏啊,赶紧腌一腌。”软腻的肠子,盘缠在指间。宋梅用觑了几眼,悚然欲呕。少时,林博士来泡开水,宋梅用红了脸道:“斜对面也有家老虎灶。要不,你以后上那去吧,多走几步路而已。”